瓷柿(布面油画)张青 选自2018上海艺博会
有些憎恶陈衍的汪辟疆,在评元方回的《桐江续集》时,绕道讥及陈的古文,说:“陈氏为郑孝胥作《海藏楼诗集序》,连篇累牍,杂引古今人诗句,与桐江此集诸序尤为酷似。岂叔季之文果有此一种体制乎?”其实呢,陈衍的这种做法,乃是仿了宋人姜夔、杨万里的,他本人早有“夫子自道”(见《石遗室诗话》),汪氏的批评,并不算切中要害。我最近又发现,杨万里的古文,也有暗仿前人的,且并非一事。不必说,杨万里于作诗,是得了“活法”的,所谓“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晩乃学绝句于唐人。……(后乃)辞谢唐人及王、陈、江西诸君子,皆不敢学”者是;不意他的做文章,却还不免“生吞活剥”。不妨拈出,以为谈助。
杨万里的《跋苏黄滑稽录》云:“此东坡、山谷礼闱中试笔滑稽也,盖庄周、惠子不幸再相遭者。或问:‘二先生语何经见?’予曰:‘坡谷闻之凭虚公子,凭虚公子闻之亡是公,亡是公闻之非有先生。’”(《诚斋集》卷九十九,《四部丛刊》本)虽然是这样短的跋,但是它的后半,却是全套了《庄子·大宗师》来的:“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讴,於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在杨万里之后,套《庄子》此节的,还有晚清的龚自珍。龚的《乙丙之际塾议第二十五》发端云:“闻之聪古子,聪古子闻之思古子,思古子闻之谛古子。”又《述思古子议》云:“闻之观古子,观古子闻之聪古子,聪古子闻之思古子。”(《龚自珍全集》12、12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本)可谓一而再、再而三了。龚自珍为文本也好奇,又做过“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的句子,其作文用《庄子》,毫不足怪,不过他和杨万里的套法,都不免有偷懒之嫌,因为一见之下,就立刻能知其来历。好的仿用,是应该“拟议变化”,不着痕迹,不那么容易看出才是。
说到“拟议变化”,杨的另一篇《石湖先生大资参政范公文集序》,似乎要好一些;其文之开头云:“予畴昔之晨,与客坐堂上,遥见一健步黄衣,负一笈至庭下。呼而诹其奚自,曰:‘自参政公范氏也。’发其笈,公之文集在焉。索其书读之,则公之子莘叩头请曰:‘……方先公之疾而未病也,日夜手编其诗文,数年成集,凡若干卷。逮将易箦,执莘手而授之,且曰:“吾集不可无序篇,有序篇非序篇,宁无序篇也。今四海文字之友,惟江西杨诚斋与吾好,且我知微斯人,畴可以嘱斯事?小子识之。”’”(《诚斋集》卷八十三)
按,此显本杜牧的《李贺集序》:“大和五年十月中,半夜时,舍外有疾呼传缄书者。某曰:‘必有异。’亟取火来,及发之,果集贤学士沈公子明书一通,曰:‘吾亡友李贺,元和中义爱甚厚,日夕相与起居饮食。贺且死,尝授我平生所著歌诗,杂为四编,凡千首。数年来东西南北,良为已失去。今夕醉解,不复得寐,即阅理箧帙,忽得贺诗前所授我者。思理往事,凡与贺话言嬉游,一处所,一物候,一日夕,一觞一饭,显显焉无有忘弃者,不觉岀涕。’”(《樊川文集》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本)
据上云云,杜牧是在半夜里,听得有人送书,发函而读之,才知是请他作序的;杨万里则说是在早晨,看见送书之人,索其书而读之,而也是要他作序的。如此的“偷势”(皎然语),无论如何,是脱不了“作贼”之讥的。
此外我们还知道,杨万里与范成大是同榜的进士(均为1154年即绍兴二十四年的进士;又张孝祥亦此年进士,为廷试第一,且较二人小五六岁),又封“尤萧范陆”为四大家,并作一诗云:“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推白石作先锋。”(《进退格寄张功甫姜尧章》;又《诗人玉屑》卷十九引杨序萧诗语,亦可参)其与范成大的交情,自是匪浅,而乱仿不识李的杜牧,实在是故为张致。
作者:王培军
编辑:周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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