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图书馆“文苑英华——来自大英图书馆的珍宝”英国作家手稿展日前开幕,让我又想起了自己与英国文学的相遇,特别是学业生涯中先后遇见的飞白与陈维益两位先生。
20世纪80年代初,我就读于杭州大学外文系,在课堂上读过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和她妹妹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也读过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匹克威克外传》和《远大前程》,还常去杭大中文系蹭著名诗歌翻译家飞白先生的外国诗歌课,听他讲解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雪莱和济慈。细读大诗人T.S.艾略特的诗歌《荒原》已是80年代后期,但没读过他最畅销的俏皮诗集《擅长装扮的老猫经》(1939)。此次上海图书馆展出艾略特1934年11月4日写给坦迪一家的亲笔信,就附有他创作“猫诗”的草稿;这部风行一时的“猫诗”就曾被改编成多种形式上演,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知名音乐剧作曲家韦伯的音乐剧《猫》,1981年和1982年在伦敦西区和纽约百老汇上演,大获成功,近年还到过上海大剧院演出。
《简·爱》创作手稿誊写本第三册
此次上图手稿展未见艾略特名诗《荒原》手稿,但登录网站“大英图书馆珍贵馆藏”仍可一睹真容,1986年我研读《荒原》是在上海医学院,而非文学院,一对一导师陈维益先生在课堂上带来《荒原》手稿复印件互为佐证。早在1946年,陈维益与汪飞白同年考入浙江大学外文系,同班同学中还有钱鸿嘉,足见1952年全国院系大调整前浙大外文系的盛景。1949年飞白先生参军随四野南下,1950年钱鸿嘉与陈维益一起分配到公安系统,前者先入杭州市公安局,后调入上海译文出版社,成为意大利诗歌翻译家,后者先入上海市公安局,后调入上海医学院,成为著名的英汉医学辞典专家。
如今回望陈维益先生在1986年开招医学英语研究生,设置培养计划时增设“英美文学”课,足见其学养与远见,对我们“英汉医学词汇学”的学习与研究立竿见影,因为医学界对解剖结构、症状、疾病、手术方法、临床检验等术语常冠以人名、地名、物名,称之为“冠名术语”,旨在表彰在医学发展史中作出贡献的人或纪念在取得某项医学成就时献出生命的人;有些冠以发明(现)者姓名或冠以最先发病的患者姓名;有些术语更冠以西方神话、小说主人公名等,从中可窥探西方医学文化发展的印迹;例如,医学冠名术语就有“pickwickian syndrome”(匹克威克综合征),典出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匹克威克外传》,患者大多身材矮小、肥胖、嗜睡,肺换气不足伴红细胞增多症,因其外貌颇似狄更斯对小说主人公胖孩的描写而得名。“Alice in Wonderland syndrome”(艾丽丝漫游奇景记综合征),典出英国数学家刘易斯·卡罗尔的小说《艾丽丝漫游奇景记》,一种表现为人格解体、体象紊乱,对时光流逝的感觉发生改变的妄想症,可能与精神分裂症、癫痫、偏头痛、顶叶疾患、催眠或使用致幻剂相关。
诚然,世界文学作品就为医学提供不少的术语,例如,“Adam’s apple”(喉结)、“cherub”(颌骨)和“cherubism”(颌骨增大症)均出自《圣经》,“喉结”典出“Adam”(亚当)偷吃禁果的故事。“颌骨”典出天使“Cherub”(基路伯),因其颌骨大,眼睛经常上翻,从而就有了“cherubism”(巨颌症)这一病名。“Jacob’s ladder”(花荵,花荵制剂),外用治疗局部溃疡,内服用于发热和炎症,典出《圣经》人物“Jacob”(雅克)梦中的天梯;“Job’s syndrome”(约伯[皮肤]综合征)典出《圣经》人物“Job”(约伯),全身皮肤溃烂,蒙受种种磨难而得名。
对我而言,最难忘的还是《荒原》。
“苍茫的宇宙自混沌初散、生灵顿悟之时起,就给人类的历程设下了挣脱不尽的苦难……一部世界诗歌史浸透着诗人们多少内心的悲哀与喜悦,响彻着多少孤独者勇于怀疑、敢于超越的呐喊。”——这是我当年在陈维益先生指导下研读《荒原》手稿写下课堂作业“神话学启示、片断性与非延续性艺术魅力”的开篇。这首结构严谨、内容深刻的诗作,捕捉住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弥漫在西方社会的危机意识,反映出战后西方社会整整一代人幻灭与绝望的时代精神。我为诗篇的前几行诗所吸引,至今不能忘怀:
April is the cruelest month, breeding
Lilacs out of the dead land, mixing
Memory and desire,stirring
Dull roots with spring rain.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哺育着
丁香,在死去的土地里,混合着
记忆和欲望,拨动着
沉闷的根芽,在一阵阵春雨里。(裘小龙 译)
那些“残忍的”、“哺育着”、“混合着”、“拨动着”字眼立时诱发我感受力的萌动,激发一种强烈的情感效应,从而获得跃动在感情波澜下的无穷诗意——一种最残忍季节里渴求的根茎触动生命的痛苦,一种显然是抑郁的痛苦,一种突破极力压抑而发出的叮当声。艾略特(1888—1965)《荒原》(1922)刻意跨行的句式及其生死主题也影响着狄兰·托马斯(1914—1953)《我梦见自身的诞生》(1934)的开篇:
I dreamed my genesis in sweat of sleep,breaking
Through the rotating shell,strong
As motor muscle on the drill,driving
Through vision and the girdered nerve.
睡出一身汗,我梦见自身的诞生,突破
转动的卵壳,壮如
钻头一般的运动肌,穿越
幻象和腿股的神经。
80年代后期我在医学院读研三年,也完成《狄兰·托马斯诗选》《贝克特诗选》的初译,留下两部诗歌翻译手稿,随后的二十年我就协助陈维益先生编纂《英汉医学辞典》(第2版/第3版)。2014年外语教学与研究社策划双语版“英诗名家名译”系列时,将《狄兰·托马斯诗选》列入其中,并约我修订出版,上图手稿馆随后约我手稿时,我建议其约飞白先生及其弟子吴笛、汪剑钊教授捐赠手稿,一起入藏上海图书馆中国文化名人手稿馆。2016年我续编出版陈维益先生遗稿《英汉医学大词典》后,向复旦大学医学图书馆医科馆捐赠了保存多年的先生部分手稿。
文:海岸
编辑制作: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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