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鸣放
正是一天醒来的时候。
外地。某宾馆的窗,进来了别样的阳光。异地的乡音,吆喝,童声,工地上当当声响,如钟似磬,悠悠涌来。尤其是夏日,窗帘亮眼,外面蝉声如烟。房内,空调开着,一种淡淡的凉。人到无汗皮自滑。拉一角被子,尖尖覆在肚上,垫高了枕头,你会进入一种冥想。
旅店,不是家里。
前后半夜,好几次梦醒。每一回,满眼半明半暗,一时不辨身在何方。
总是在周五晚上,下班后,一路地铁转地铁,直奔火车站方向,逆向穿过太多回家的人流。一个人出行,倘不能在外面过夜,还不如在家。
曾经在苏州寒山寺边,想找一个附近的旅店,好好听一听“夜半钟声”,竟没有住处。周边的人说,那个钟声,大年三十只响一次。也罢了,才不会用一整年的时间,记住这么特殊的一天。
钟声,在心上。
一些中小旅馆。有时,所谓标间,水龙头会摇动,脱了衣服,半天不出热水,让人在冷水里跳跃洗澡。也住过那种普通间,竟有一种没有窗户的房,一小间牢房一般,如不开灯,一天24小时全是黑夜。一个单床,嵌入两边墙之间,你得从床后,一寸一寸爬上床。
也曾住过不错的宾馆。入门,大堂富丽堂皇,两边楼梯旋转而上。房内的床被,洁白洁白的,显一种银亮,像是飞机下面的白云,明晃晃感动了眼睛。标准间,一个人睡两个床,浪费了一个。大床房,一个床太大,可打三四个滚,没打。
有移动的床,那是火车的卧铺。夜幕下,隆隆的火车在颠摇中前行。明月千里,一夜黑白。就这样,让身子横着,升起,在离地一米以上,很低的空中,一段段过去,人在大地上飞行,横过了千山和万水,想着也神奇了。
也有不动的床,如地铺。水泥地上,铺一层褥子。那一年,与妻儿三人,外加另一大家子人,去往崇明乡下,住他们一个亲戚家里。人太多。晚上,一个大房间,大人小孩七八个,全睡在地铺上。室内,人间温暖,一片鼾声如雾。屋外,竹林池塘,齐响狗吠蛙鸣。
那一夜,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睡在大地之上。
想如今,还有多少獾、獭、鼠、兔,和各种昆虫们,在大地之上,一个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大地之下,一只只,冬暖夏凉着自己。
有人说,良田万顷,日食一升。广厦千间,夜眠七尺。真的是呢。
还有吊床,用绳子做成,软软的网。在两树之间,你如一只蜘蛛吊在自己的网上,看书,小睡。人比蜘蛛,不就多了一本手中的小书?
又是一天醒来的时候。
在家。正是秋冬季节。床上,或一腿抬起,弯曲,另一脚搁上,小腿与大腿,悠悠摩挲,沙沙声响,声音好听。这时,不由羡慕起蝙蝠了,一只只,两脚勾上,倒挂了身体,那才叫着潇洒。
每夜,总在床头灯下,一直读着,这一生读不完的书报。总有一大叠杂志报纸,堆在床头柜上。斜斜躺下,一手一份份取将过来,另一手一片片扔在床下。读到迷糊,读到昏然。第二天醒来,周末的床上,又是一人。老妻去菜场了,儿子去外地了。
想起昨晚,一篇极好文章,看得迷糊。人在床边上,俯下身来,往地板上报纸那边探过身去,将文章找出,重读。然后,再看报纸,从手中悠悠落下。
按说,床上是最安全的。春秋战国,有一位吴国刺客,名叫要离,长得身小力薄。白天,他与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吵架了。知道,晚上那人会来报仇。半夜里,那人果然来了,用刀架在要离的脖子上,说了三条杀他的理由。不料,要离也说了三条。其中一条,你这么一个大汉,白天不来,反倒半夜潜入我家,杀我这么一个小个子,你不觉得羞愧? 一席话,说得对方无地自容,当场自杀在他床前。还是可惜了,大汉终于没有见到,“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我在我的床上,怕谁?
当然,床也有不安全的,那就是天意了。有多少人,就在自己的床上,再也没有了第二天。一个人如在自己的床上,以安睡的方式,这样的远行,不也是一种静美的归去? 所有长眠的地方,都是大地之床。
惟有,我们一生相随的书报,在家里的床上,在火车的卧铺,在宾馆的枕边,在路边的长椅,一路读,一路扔,像纷纷的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