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不知怎么就过去了,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我的意思是,当凝重的黄昏驾临,当一段搓揉肠子的音乐响起,当一阵寒风刮走掩饰暴露出最深处的微温,竟没有几件配得上心情的往事。
我可以说说最初那件事么? 很早以前发生的一件小事,然后就忘了,一忘就是许多许多年,然后不知是在哪个时刻,哪种情形下,猛地一下从天外跳进脑海,又或者它一直沉睡着,但某天突然睁开眼睛,忽地坐起。
那时我还小,十岁左右,没有同龄的玩伴,跟在哥哥们后面寻找机会邀宠,我们一路逢山过山逢水涉水,整支队伍最后扎进一条半干涸的小河里,抓捕壳子还没变硬的小螃蟹,不是为了吃,螃蟹还太小,无可吃之处,仅仅只是抓着玩儿。小螃蟹们被我们惊着了,四下里惊慌逃窜,我们像练梅花桩一样,踏着水面上的石块歪歪斜斜行走,不时弯下腰来,一手掀起石头,一手及时伸向石缝里黄褐色的机敏爬行物。我们很快漫过了半条河,所到之处,露出水面的石头统统被我们翻了个个儿,又干又白的一面泡进水里,水淋淋的青褐色底部仰面朝天。我知道这又是一个表现的好时刻,我总是力求用上好的表现去拉平与哥哥们的年龄差。我的个头比他们矮,弯腰的幅度因此不必太大,只需微微哈下腰就行,不像他们,一直一弯之间,螃蟹早已仓皇爬出好远。而且我的手天生比男孩们灵活,再说我也不怕被螃蟹夹,它们的钳子还没有变硬,跟小奶猫的爪子差不多。
最成功最兴奋的时刻总是伴随着眩晕感,我忽略了一个基本的事实,觉得自己瞬间长大,足够跟哥哥们一样,只用一只手就可以掀开石头,这之前,我都是用两只手轻轻挪开,假装根本没有注意到那只突然暴露在外的螃蟹,等它彻底放松警惕时,才刷地一下扑上去。
那块被我单手掀开的石头端端直直砸上了我的脚,被水泡得又白又软的右脚顿时变成了两块石头间的橡皮泥,我相信我的脚趾肯定断了,我看到血流出来,漫过石头,流向河水,一道红色的线向前流去。
哥哥们直起腰来听了一会我的哭声,很快做出判决:谁叫你不小心点的? 然后又去抓螃蟹,傍晚将近,螃蟹又那么多,再不抓走天就黑了。他们卷着袖管,低着头,像一片杂色的云朝前漫去。
只有一个男孩蹚着水朝我走了过来,看个头,他应该是哥哥们中略小的一个,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我之前甚至都没注意到他,他移开压在我脚背上的石头,发现了血迹。他环视一番,去河边捋了几把艾蒿叶子,塞进嘴里,费力嚼了起来,我闻到了艾蒿被辗碎时发出来的苦味,又苦又臭,令人作呕,难怪到了夏天我们都用艾蒿熏走蚊子。我很惊讶他不仅没有呕出来,反而咯吱咯吱越嚼越快,浓绿的汁液顺着他的下巴一条条往下流,很快就盖满了整个下巴,他停住咀嚼,朝手心吐出口里的渣,是一大团墨绿色泥状的东西,他用两根手指轻轻压成一块小饼,蹲下来,仔细敷在我的伤脚上。
艾蒿是止血的。他说,掬起一捧水,漱了漱口,向前面的哥哥们追去,那里有我的亲哥哥,就是刚才对我做出判决的那位。
血果然止住了,而且还有股清凉而舒服的感觉。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大人我在小河里受了伤,以及那个哥哥口嚼艾蒿为我敷药的事,他们很感动,同时批评了我哥。他们认为这事本该由我哥亲自来做。我哥说:我根本不知道她受了伤。
晚上,奶奶给我洗澡,双脚踩进水里的瞬间,剧烈的疼痛让我失声尖叫起来。奶奶仔细一看,在我脚底那一面的无名指跟部,一道深深的口子,像小动物的嘴,正饥饿地大张着。
哎呀,方向反了,他把药敷错地方了。我把他敷药的地方指给奶奶看。
奶奶看看脚,又看看我,两只老眼越睁越大。
奶奶去找来家里的备用药,把我的伤脚抱在怀里,边敷边说:可怜的,那得多苦啊,我活了一辈子,都没嚼过艾蒿。
那以后我经历了很多事,升学,搬迁,再升学,再搬迁,一再搬迁,我没想到老家是这样一种东西,一旦你离开它,以后你每走一步,都是离它更远的方向。
后来,借踏青之名,回去过一两次,当年抓螃蟹的小河已经泯入地下消失不见了,想打听那个敷药的男孩,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名字,去问哥,他也不能确定,在两个可能的名字之间摇摆。而最最令我痛心和自责的,是我连他的长相也回忆不起来,就记得他穿一件褪色严重的蓝布上衣,头发微黄,前面一撮硬硬地翘起,像有段时间流行的莫西干头。
抓蟹队伍中的绝大多数留在老家,娶妻生子,辛苦工作,沉默平淡,我怀揣自己的小意图,逐个去面对他们,果然,那些开始混浊的眼睛告诉我,他们从来没有做过那种事情,他们永远都不会做那种事情。艾蒿怎么可以入口? 它可能有毒!
又一年,无意中听说,老家一个当年的男孩,后来很奇怪地在一个月圆之夜发了疯,从此音信全无。与此同时,我的记忆神奇地复活了,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那个敷药男孩,他的确有过一件褪色相当严重的蓝布上衣,他所有的上衣都褪色严重,他连头发都褪色严重,他还那么小,就已经跟他的衣服一样,很旧很旧了。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一定是他。能发疯的人必定是心底柔软之人,心底柔软之人,才会对薄暮之中放声大哭的受伤女孩动起恻隐之心,丢下坚硬如铁的同伴们,像尝百草的神农般往嘴里塞进大把艾蒿。
我欠了他了,这辈子都无从报答了,当年得到的刹那间的怜惜,被多年的遗忘发酵,足以膨胀成一条命的沉重。
命若流星,唯有记忆永恒。不知名亦不知面目的敷药男孩,如果我正式追认你为我的初恋,你可有不同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