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刚
第一次去刘蟾家,客厅墙上镜框里一个硕大的“爱”字就进入了我的眼帘。抢眼的大红纸上,笔墨苍劲有力,却又不乏柔情。刘蟾见我目光驻留于此,就介绍说,那是1994年6月19日,在母亲夏伊乔寿宴上,父亲刘海粟当场挥毫写下的。这时,我才注意到“爱”字旁的款识:“夏伊乔七十八岁生日 书此祝寿 百岁老人刘海粟”。刘蟾还拿出当时的照片给我看,清瘦的刘海粟身穿西服,内着鲜红毛衣,脸戴墨镜,悬腕执笔书写;身旁的夏伊乔满脸通红,开怀大笑;在场的亲朋好友无不为之动容。
谁也不曾想到,这位在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彪炳千秋的“百岁老人”,在留下这个世纪“爱”字不到两个月后就安然仙逝。
刘海粟,中国新美术运动的拓荒者、现代美术教育的奠基人。他一个世纪的人生历程,可谓波澜壮阔、惊涛骇浪,而在他不畏艰险、搏浪奋进时,总有一叶爱的小舟相伴同行———他与夏伊乔的相识、相知、相爱,是一段令人难忘的爱的华章。
刘海粟是在抗战期间赴南洋举办筹赈画展时与夏伊乔相识的。画展间隙,他应邀到印尼美术学院演讲 《中国画源流概论》,风度翩翩,口若悬河,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位听众。这时,台下传来一纸条。他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先生,我是一个华侨学生,非常热爱祖国的文化和艺术,您能收我做学生吗?”看到豪气奔放的字迹,他忍不住当即大声应诺,很乐意收那位同学为徒。
给刘海粟递条子的就是夏伊乔,她那时正在美术学院求学。当他们见面时,他暗自惊讶,没想到纸条上豪放的字是出自眼前这位靓丽的女学生之手。
“绘画和其他艺术一样,需要先天素质,就是悟性,这很重要;但单有悟性还成不了有前途的艺术家,还需要勤奋,两者结合,就是天才。”刘海粟边说边示范墨竹画,夏伊乔认真地看着。聪慧过人的她,很快就掌握了要领,寥寥数笔,几支秀竹就跃然纸上,用笔清秀雅致,着墨浓淡相宜,灵气顿显。刘海粟赞道:“你是天生的画家!”
这一天,师徒两人切磋画艺到很晚。临别时,刘海粟还为夏伊乔画了幅油画肖像,把这位爱徒比作东方的“蒙娜丽莎”。
对于夏伊乔这样的文艺青年来说,“刘海粟”三个字早就如雷贯耳了,她能如数家珍般复述坊间对他的种种传说———刘海粟1896年3月16日生于江苏常州青云坊的一个大家族,16岁时因不满父亲包办婚姻逃婚至上海,次年,与友人创办了中国现代意义上第一所美术专门学校,期冀“艺术能够救济现在中国民众的烦苦,能够惊觉一般人的睡梦”。他倡导男女同校、旅行写生、在教学中使用人体模特儿,一系列“不息的变动”的办校理念和践行,引起社会巨大的反响,其中围绕模特儿的争论,长达10年之久,被斥为“艺术叛徒”、“教育界的蟊贼”,甚至受到军阀的密令通缉。他始终以“刀锯鼎镬,在所不辞”的勇气,不畏强暴,据理力争,乃至公开宣布“伟大的艺人,只有不断的奋斗,接续的创造,革传统艺术的命”,为现代艺术教育开山奠基。夏伊乔打心眼里钦佩他的勇气和坚强。
20世纪上半叶,刘海粟两次欧游、两段婚姻。结束包办婚姻后,他自由恋爱,先后与张韵士、成家和成婚,并分别携她们欧游,在将自己的艺术实践场域从东方拓展到了西方的同时,也将中国绘画艺术推向世界的舞台。抗战爆发后,刘海粟拒绝汪伪相邀,孤身下南洋筹赈。与夏伊乔的邂逅,或许是冥冥中注定的又一段情缘。
1943年,刘海粟从南洋回到上海,等待他的是一纸离婚协议———成家和出走了。面对国破家亡,他几乎要崩溃,“残喘归魂,将以蓐食于蝼蚁,奋飞难再,断肠奈何。”正当他凄楚哽咽,几近绝望之时,一个熟悉的倩影出现在他面前。夏伊乔在爱的驱动下,舍弃富家舒适生活,千里迢迢追寻至上海,成为他背后的女人。从此,他们相依为命,以爱的名义开始了一段不寻常的人生。
夏伊乔是一位能干、善良、充满爱心的女主人。她善待刘海粟前妻的子女,视如己出;把老弱多病的张韵士接回家中照料,亲如姐妹。她以一己之力挑起管理家庭的重担,始终忘我地支持和照顾着刘海粟。他先后三次中风,都是在她无微不至的呵护中康复。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转乘几辆公交车去郊外市场寻觅鲜活的鱼虾,不惜高价买回,给他滋补身子,终于一次次使他重新站起,重拾画笔,逐梦理想。
刘海粟说:“一个人在落魄的时候才会懂得需要爱,才懂得爱的价值和爱的不可少。这些年,若没有伊乔的牺牲……我就支持不到今天,因为有伊乔的深爱,我在磨难面前才没有倒下,才没丧失人生的信念。”他为夏伊乔作 《看海听松图》 赋诗并书:“夜诵义山似有得/朝暾溶入深情墨/海涛最识松贞烈/颂尔无言经百劫”,将她比作“青松”,抒发了对其深爱之情。
刘海粟故世后不久,夏伊乔病倒了。他俩的小女儿刘蟾从香港回上海照顾母亲。她告诉我:“母亲一病就是16年,直到离去,整日昏昏然,过去所有的事几乎都从记忆中抹去,唯独见到‘刘海粟’三个字还能清晰地念出来。住院时,她跑去一间间病房,讲得最多的是刘海粟。”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就像雨果所言,漫漫长夜中“爱情是盏永不熄灭的灯。”
今年是刘海粟诞生121周年、夏伊乔诞生100周年。当再一次站在两位艺术大家及刘蟾的画作前,我顿觉一股暖流在心头涌动。这一家子,艺术传承,爱心延续。刘海粟黄山泼墨泼彩,酣畅淋漓,大气磅礴,意境深远。每当他“一声长啸风涛起/云海翻腾贯彩虹”时,夏伊乔总在他的身旁,坚守着“我协助你”的爱的诺言。她喊他“老师”,学老师“老笔纷披”,但画中又透着飘逸、空灵,些许妩媚。她作画时,他总是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她。刘蟾从小生长在父母爱的怀抱,对艺术耳濡目染,得双亲风格韵味,她的 《牡丹图》 是对爱最好的诠释。
艺术是精神世界的花朵,只有当艺术之花为爱深情绽放,才会格外鲜艳、芬芳,永不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