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东
从南宁到环江,有四个小时的车程。出南宁上高速,没过一会,就钻进隧道里。只好静静地候着,等眼前现出光亮。就见亮晃晃的一闪,还没来得及反应,汽车又一头扎进隧道中。一路上的隧道,像一道道要翻过去的门槛,有长有短,时断时续。明暗交织中,内心有些虚幻,身上的风尘浊气似乎在被慢慢拂去。于是身体变得轻快起来,像在不由自主地进行着某种蜕变。这个时候,一个经历过一些人世风霜的中年人,很可能流转成一个满是激情直奔天涯的小伙。这位毛头小伙,眼看就要还原成对这个世界满怀新奇和憧憬的少年。现在,一群有着少年般心情的人,来到了环江。
少年原本就在环江,如同这个世界早已降临。少年从小就和身边的一切在一起,他和那些花草、林木、深涧、乱石天生是一体的,它们就是他,他就是它们。少年在环江的荒野上奔跑、嬉戏、忙碌。他早就惦记村边小溪里的那些鱼了,他在寻思,我能用什么办法把它们捞上来呢? 后来,他果真把那些活蹦乱跳的小鱼捞上来了。至于少年是如何脑洞大开的,我们至今也不明就里。门前树上的鸟巢,他每天都会光顾一下,他要时不时看看里面有什么动静。爬树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看到叶片上颤动的露珠,少年觉得有趣。他不经意地轻轻一碰,谁料它们说没就没了。少年好扫兴致。
直到有一天,少年对他平日里做的这些事厌了,倦了,他直起腰,有些茫然地打量起四周。四周全都是山,层层叠叠,影影绰绰。少年低头向东边猛走了一阵,抬头看到的却是奇峭突兀的山势。这些山,一尊一尊,不即不离,像一群在闲庭信步的山神。他往南走,前面是一片开阔地,他索性跑了起来。等他停下喘气的时候,远远的还是这一座接着一座的山影。他在原地转了一圈,这些山跟着他转,他甩不掉它们。少年很有些无奈。眼前的山,像一道道的隐语,充满着暗示,但少年就是久思不得其解。他隐隐地觉着,他和这些山,就像人和这个世界,人走到哪里,世界就跟到哪里,好像有一种宿命。
有没有一条通往这个世界之外的路呢?
一定有的! 少年信心满满地捡拾起身边的石块,在荒野上尽情铺排,他要把它们摆成一条路的样子。他这么些天就在做这样一件事。他要做成一条路。但是,没多久他遇上了一道深险的溪流,路中断了。索性拐个弯吧。少年这样安慰自己。就在这时,他仿佛得到山神的启示,豁然开朗:溪流是一条水路,为什么不沿着它筑一条石路呢? 水会流到外面的世界,那么石路也一定能通向外面的世界的!少年被自己的发现激动着,他没日没夜地把所有能搬得起、撬得动的石块都汇聚在他心目中的石路上。倦怠了的时候,他就在自己铺就的石路上走上一会。那些参差不齐的石块,只是码在地上,少年走在上面,感觉有些跌跌撞撞。只能靠时间了。少年相信这些石块总有一天会长到地里去,那时候走上去一定十分安稳。
过了好长好长的时间,这些石块历经风吹土掩,稳稳地嵌入地里,和那些裸露在外的嶙峋大石看不出有什么不同,都像是天造地设的,只不过有的地方石块密集些、细碎些,细细看去还能找到人工的痕迹。但从来没有人会去计较,就像后人们的坐享其成。路也似乎不像路,直到走上去了,脚踩踏实了,这才发现,这分明就是一条路。
这条路会通向哪里,会有什么样的风景,这似乎都超出了少年的想象。那里会有辽阔的天空,有广袤的平野,有人间烟火,有歌舞升平,有喧哗和躁动,有雾霾和拥堵。少年想不到这许多。他只是在想,这一定是条有诗和远方的路。
少年就要出门远行了。他踌躇满志,以为世界就在脚下。他不知道从此以后能看到多大的世界,要饱经如何的悲喜。他更不知道,他会从此在我们的视线里消失:我们真不知道这位少年究竟去了哪里。以至我们自己现在也不清楚,我们谁能是他的后人。反正我们眼前的这位少年正急不可待,跃跃欲试。
这个时候,应该有一阵歌声飘过来。这歌声,起初期期艾艾,断断续续。不一会,就像一阵风雨冲刷过来,急促而又恳切。紧接着,像在絮叨,又似在叮咛。它们一句赶着一句,像祖母当年穿针引线纳着鞋底,又像母亲灯下一针一线缝补衣物。歌声弥漫在村落,回荡在山谷。从此这歌声穿云破雾,不绝如缕,如同少年出门时的执着坚定,义无反顾。
多少年后的某一天,生活在山外都市里的一些人,身体里的某根神经被同时触动,他们相约着,一起来到了少年的家乡。他们像当年的那位少年一样,行走在环江的原野上、山谷间,他们感受这里的山林气息、水流声响,在被今天人们称为黔桂古道的石路上磨磨蹭蹭,流连忘返。疑惑中,他们总觉得似曾来过,但是在什么时候,却怎么也想不清楚。临到从毛南族村寨走出时,他们听到了当年少年出门时听过的歌声。一群说说笑笑的人陡然安静了下来。他们听不懂一句歌词,但他们认定唱到了他们的心底,仿佛这歌声当初不是为了送别少年,而是要等到今天专门唱给他们听似的。他们长久驻足,不忍离去。
当年的那位少年,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笑而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