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中的王亚彬刘海栋摄
王亚彬
舞剧《青衣》国内第三轮巡演,继2015年世界首演后,第二次来到南京演出。
这次,父亲带着母亲来到这座城市,来到我周围。
虽然我们一家三口在一座城市相聚了,但由于我要准备演出,父母只能远远地“观望”他们的女儿。想到这里,往往觉得很难过。每一次印象最深的瞬间都是在最热闹的时候,比如谢幕过后人们跑来合照的后台,光影觥筹中映衬出父母静静呆在一侧的轮廓。我不忍去看那对轮廓,像满月,像芥末,会引起对于儿时童年记忆的无限追溯,会让我鼻翼煽动泪泉翻涌。我总是那么“开心”地,在跳完整场85分钟演出后,被扑向后台的朋友们、学生们“围剿”拍照,一张接着一张,我保持微笑,热情洋溢,全情投入。我想用这样的无缝链接,将我从瞥见那对轮廓所产生的情绪中完好地过渡过去,我的情绪是一头野马,但我要抓住缰绳。
这一次,在母亲节来临前夕,在演出结束后南京的初夏夜里,我忽然想抱着米酒,来写一写我的母亲。
我不确定写到最后会不会把自己喝翻,喝翻的同时,泪眼婆娑?
过往的很多记忆一下浮现在脑海,一下又消失得一干二净,好像时而走在森林,时而扑向平原。我甚至有点害怕,害怕我的文字打碎母亲内心那扇情绪的堡垒,害怕她跑过来抱着我一起哭。
从小,我住进了北京舞蹈学院附中的集体宿舍,9岁之后再也没有体会过放学回家吃饭是什么样的情形。北舞开学报到,父亲母亲一起来,大包小裹,我还不明白命运是什么,便一下面对了自己。父亲扛着大包汗流浃背地铺好被褥卷,放好箱子,母亲叠好衣服塞进每个人的长方形柜子,套上学院发放的统一被套,铺上床单。宿舍里塞满了7个家庭的孩子和家长,狭小的空间显得拥挤不堪,对铺的家长们屁股贴着屁股,扭动着干着同样的工作。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秩序,但一致的是男主外,女主内,爸爸们扛完大包,妈妈们洗洗涮涮。作为旁观的学习者,我是那么认真地看着我母亲怎么把那么一床被子塞进被套、抚平、抖动、叠好,冷静的旁观让我瞬间掌握了被褥换洗的基本技能。接着,我母亲带我去了开水房,我盯着她怎么拔开壶塞儿、打水、盖好。
一晃天黑掉,我感觉黑色的夜把我压得更矮了,甚至有点透不过气。母亲帮我提着码好了洗头水、护发素、浴液的小澡筐一起去澡堂,雾气蒸腾里我看见了若干行走和矗立的身体,朦朦胧胧,脚下滑滑腻腻。好吵,我母亲跟我讲自己去洗吧,我在这等你。这样,一个小小的身影消失进乳白色的蒸汽里,睫毛瞬间湿了,皮肤上溅满了来自不同方向的水花,我竟然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恐怖。那个瞬间,我似乎想起出生时医生剪开我的脐带,远离温热我十个月的母体,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我躺在襁褓里用力地哭了哭,让大家都觉得我是个正常的孩子过后便睡了过去。来到人间的第一个梦就是来到澡堂的这个时刻,我抱着自己滴血的脐带翻滚着向远方,潮湿、绵软、恐惧、闻所未闻。我看着破碎灯罩下橘黄的胴体一无所措,她们在那里聊着天、变化着冲澡的姿势、笑着和大声斥骂着。我磕磕绊绊,分不清洗头水还是护发素,我的眼睛迷起来了,我摸不到我的澡筐了,我好像滑倒了,我摸到尖锐的瓷砖,我不知道我的一只拖鞋去哪了,我好像扶住了谁的光滑的小腿才勉强站起,那条腿一抖,我又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感觉哪里都是水,但没有任何水可以冲干净我的眼睛,我的脸上不知道是水、洗头水、护发素、还是眼泪或者汗水,我泥泞成一团,焦虑得像一个肉包子,脸和头发褶皱在一起。那时,我发誓,再也不要来洗澡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热气、笑声、斥骂声逐渐褪去,变得清凉起来。我慢慢移动着,摸着水管,踩到一个踏板,用力向下一压,水如注浇灌在我的身上,冲干净所有的不安、混沌和恐惧。我不是最后一个走出澡堂的,但起码是倒数第三个,当我将自己洗干净,我下意识骄傲地昂起头颅,挺起扁平的胸膛,像英雄一样朝着出口走去。经过一团雾气,我影影绰绰看见了几乎全身湿透的母亲,她就站在那,和我刚才走进去时几乎一样的位置。
那一天,过得很长,当我躺在下铺时,我总感觉我母亲就在不远处的隔壁和我父亲聊天,可是我从蚊帐里坐起来,悄悄拨开一条缝,往外看。我发现什么都没有,只是黑漆漆的一团。
我的青少年仿佛在母亲几次单膝跪地帮我拉扯衣链的间歇度过。我对我母亲的印象除了春节时烫得饱满的发型外,就是间歇的满脸泪痕。我记得我母亲总是问我:“彬彬,我们回去啦,会不会想我……”抬头,一脸泪痕。我不记得,我都怎么回答我母亲的,但我好像从来没哭过,一次都没有,我只是默默地想,强烈地想,想着想着就忘了。
上了大学、毕了业……
我谈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失败的一次恋爱,我与母亲的关系好像从那一次疏离开来。由于我独立的性格,我与母亲父亲之间没什么肢体接触,从来没有过拥抱,见面和道别,至多就是拉一拉手和矗立的远望。
我记得那个下午,带着恋爱失败的“创伤”回到家,开门的是父亲,我一进门就问,我妈呢? 父亲说,里屋呢。那一刻,我感觉空气都凝固了,觉得很冷,越往里屋走,越觉得冷。我鼓起勇气,将头缓慢地贴着墙壁门框探进屋里,我就悄悄地看了那么一眼,就又立刻悄悄地收回我的头躲进其他房间。那一次,我好像哭了,可是一点声响都没有,我父亲以为我回屋看书了,可泪水啪嗒啪嗒涟漪般弄湿了我的薄毛衣,潮乎乎地贴着前胸,像一块永远的钢板压在那。
再之后,我就回到了东北,回到了剧组。情绪从什么时候缓过来,我模糊记得;但我总是在有雨,大暴雨,打断排戏的时候躲在后院的避雨处,蹲在那放声大哭,和老天爷比,看谁能哭过谁。
再之后,我与母亲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总是通过父亲中间来回传话,知道母亲去扎了针灸、偶尔吃些西药、偶尔和我父亲一起出门旅行。但,作为母女,我们之间来往真的很少,我心里好像堵了一坨耳屎,听不见,也看不见。我不想哭哭啼啼,变得很粘稠,粘稠不利于健康,不利于康复,不利于面对。我害怕我和母亲之间四目相对可能会流下的泪水,我害怕情绪的那种触动让我无法维持一个理性的状态,我害怕发生的肢体语言打破我的惯有,将我彪悍的内心击得粉碎。
但,明天是母亲节,这么多年,忽然,我想把我想的写出来。
妈妈,节日快乐! 我爱你!
2017年5月13日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