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飞廉
小时候在我们那个小村庄,也流行着蛮多的洗脑神曲,比如说:“伢们的,出来玩,莫在家里打脾寒!”还在吃晚饭的孩子侧耳听到,就会将筷子一射,往月光地里飞跑去参加游戏,免得在被窝里横遭“打脾寒”的噩运;“戳了燕子窠,长成癞痢哥!”哈哈,那些下意识地将手往头上捂的谁谁谁,春上不是搞定了燕子窠,就是与人家麻雀鸦鹊怼上过;“伢的妈,会做粑,一碗‘格致’一碗沙!”猛听到同伴对着自己唱这一出,绝交的节奏啊! 小孩脸涨得通红,头上的癞痢格格挣挣如爆北斗七星阵 (如果有的话),浑身也会像打脾寒似的,气得左右直打摆子。为么事? 这个“格致”可不是国学大师朱熹同学的格物致知,而是由身上搓下的泥垢甲甲,周伯通哄骗黄河四鬼吃的“解药”。妈妈和面做粑,又是泥垢又是沙石,这个婆娘也一定是又懒又脏,又笨又馋。亲娘被如此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走! 一场约架在所难免,马上就要去稻场的草垛边见分晓。
不过话说回来,扎一草屋把子,在灶屋里生火煮饭,喂猪烧菜,布筷涮碗,伺候一家老小加两头猪的一日三餐,的确是主妇们的天职。做得好,干净灵醒,将灶屋弄得像跳秧歌的场子,“厨房里的舞蹈家”,自然是人人点赞,被表扬说“飞廉弄的个屋里人好”。做得不好,菜咸得像打死卖盐佬,冷汤糊饭,按下葫芦浮起瓢,伢们下学喊饿,双猪在栏里跳踉哀嚎,男主人暴走,家暴可耻,打老婆犯法,但飞廉的脸也会拉得比紫茄子还长。由煮新鲜饭到炒现饭,由熬粥到煮烫饭,由粳籼到糯米,由酿米酒到打糍粑炸年糕,吃厌的是鱼肉,吃不厌的是白米。但米饭是日常,是生活,面食却是远方,是诗。稻谷早晚两季,麦子却是一年一熟,三月荠麦青青,四月扬花吐箭,五月麦刁黄,六月稻场上见。艳阳天摊晒干的第一批明黄光滑的小麦粒,加工出洋洋洒洒雪白的面粉,女人们舀几瓢,撸起袖子,调水和面,延延展展,上屉蒸发,不久面粑的香气被南风由村南吹向村北,唤出全村小孩与狗子的口涎。揭开锅,白面粑有男将的拳头大,左手换右手交替拿着,烫香软和,又筋劲细密。尝新麦,吃面粑,入夏第一快事,不亦快哉! 蒸面粑、糖三角、花卷、包子之外,取擀面杖啪啪响,在簸箕里擀出面饼团团如月,薄薄似纸,可以包馄饨饺子,炕烙薄饼,切出面条比轧面机轧的还细。或者烧一锅菜籽热油,炸麻花、荷叶、馓子、油条。一家的屋顶下,缸里摸摸有小麦,灶前扎围裙有巧妇,白日黑夜,寒来暑往,春夏秋冬,老人小孩,近亲远戚,日影就变得好混多了。
会做粑的妈,也是能教孩子的,我觉得孟母岳母们,迁居刺字之外,一定会有一手过硬的白案手艺,能够将簸箕当砚台,擀面杖做毛笔,像做文章一样,蒸出馒头如云,切出白面如丝,煮出饺子如梦,勤劳的母亲,多半会养出能干的儿子。我特别喜欢本地一个名叫 《村妇教子》 的民间故事,说的是寡母子二人,儿子长大出外读书,想念母亲冬夜回来,母亲说你的书都读通了,字都写好了? 儿子点头称是。母亲让儿子取出笔墨纸砚铺好,她取出簸箕面粉擀面杖,噗地吹灭油灯,让儿子摸黑写字,她摸黑做饼。鸡鸣三更,母亲重新点亮灯,儿子写的字鬼画桃符,歪歪倒倒,母亲炕的饼子方方正正,馨香可口。母亲将饼子包进包袱,命儿子披星戴月,在清霜与鸡鸣里,连夜回到学堂。后来金殿上参加考试,乌云狂风吹灭了皇帝屋里的大灯,那孩子像摸黑做饼的母亲一样,摸黑写出了锦绣文章,金榜题名,娶公主,入赘宰相府? 这个就不晓得了。
虽然两个儿子念书念到博士硕士,我母亲却是文盲,她老人家认得的百十个宝贵的字,多半来自麻将牌与漫长的电视肥皂剧的字幕。我弟弟在南宁,我在武汉,每一次母亲独自往返这两个城市的时候,我们都如临大敌,得将拎着土鸡蛋的老人家迎送到动车车厢的编号座位上,搞定ABCDEF,才算是大功告成———在城铁地铁、智能手机、符码化的都市里,一个文盲老太太张皇失措,活脱脱就是前面摸黑做饼的“解放前”村妇穿越过来了。对,母亲也是治面食的高手,我虽然跟她学会了煮面籽,做刀削面,擀面,炕饼子,切面条,但她包饺子、炸油糍、蒸馒头这些高级的技艺,我都没来得及一窥堂奥。出于一个新晋厨房家对前辈的崇敬,我问母亲和面的诀窍,她想出来的,无非就是“少放水,使劲揉”六个字。每次母亲光临我家,将我们零食铺满的餐桌收拾一空,戴着老花镜擀面包饺子,一个一个绞上精细花边的饺子由她的双手中诞生出来,增之一分则要破,少之一分又不足,行行列列如沙场秋点兵,我就想她大儿子写文章,小儿子画图纸,技进乎道,大概也是她的包饺子心法。不知道关掉餐桌上的吊灯,她老人家能不能摸黑包饺子,我觉得可以的。
我在外求学的时候,母亲也不太赞成我回来,她不怕我花时间,而是觉得坐车太费钱。就是回到家,周末,寒暑假,她也会将下地干活排在我日程的第一位:栽秧割谷挑大粪多可靠,学个木匠瓦匠走四方? 我记得有一次,她带着我去麦地里套种棉花苗。五月份,太阳猛烈,麦苗具足,已金黄成林。蹲在麦垄里用小铲子挖坑,将保育着棉花苗的营养钵埋下去,让已有三五片嫩叶的棉花棵娉娉婷婷地站成一排。我浑身是汗,麦芒好像揉到了身体里面,一垄一垄的麦林,千万的棉花棵,不知何时是尽头。母亲盯着我,说:“看你还好不好生读书!”读书好,就可以去镇上工作,就可以当干部跳出农门,这在母亲的经验范围之内。我好像记住了母亲的这句话,为了逃避密不透风的麦林中的劳作,学习成绩越来越好,果然有了当干部的“苗头”。可是,好生读书几十年后,我坐在书房里,为什么还是会有藏身在火烧火燎的麦林里的感觉呢? 无穷无尽的书,无穷无尽的字,“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无知令人羞耻,感到如芒在背,能够让人看见隧道一般的麦林尽头亮光的,只有汗水、日常与耐心。
有一次我和一位朋友谈天,由村妇做饼说到母亲的“麦林教子”,她也讲起她妈妈的一件事。她是由乡下考学出来的博士,与我所在的江汉平原不一样,她出身在闽南的山林。小时候妈妈带着她砍柴,将柴禾捆好背着,她一小捆,母亲一大捆,由后面只见柴,不见人。母女俩沿着山坡慢慢往上走,又闷又热,汗滴到眼睛里,盐水刺痛眼球。妈妈一句话都没说,到山顶上,清风拂面,才停下来,对她说:“这阵风多舒服,爬这么远的山路,值得的!”果然是禅师道士一般的当头棒喝,用王重阳的话讲,就是:“林间嫰风清,一派天音降”,“杨柳风来面上吹,梧桐月向怀中照”。我们绕了那么多路,由乡村到城市,往返国内外,血泪的路,渐免于孩,双鬓星星,亦为人父母,真希望有“清风拂山冈,明月照大江”的时刻来临。
感谢会做粑的母亲们,感谢那些星夜、麦林与山路,我讲不出来这些真理,但却深深受惠于她们的生活:我写的文章与诗,来自她们,不如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