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小纪:与李泽厚的虚拟对话》,作者: 马群林,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6月版
哲学需要论证吗?
马群林:许多书是给读者传授一套知识,而您的书不是这样,“论证”似乎不多,许多情况下就是一个一个直接讲出观点来。有学者说您用的是中国功夫里的“点穴法”。
李泽厚:这的确是我想做到的。一是直击要害,二是点到为止。我一直喜欢“要言不烦”这四个字。我的书,就性质说,属于康德所谓主观的“意见”,而并非客观的“认识”,即不是追求被人普遍承认的科学真理,不是原原本本地讲一套知识,而只是陈述某种个人的看法。我希望能找到一些时代所需要的东西,能抓住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提供给年轻人。只要有一句话能够给人以启迪,能够引发人们去思考,我就感到欣慰和满足了。我在《说巫史传统》开头就讲:“所说多为假说式的断定;史料的编排,逻辑的论证,均多疏阔。但如果能揭示某种关键,使人获得某种启示,便将是这种话语的理想效果。”这可能就是我的追求了。哲学本就属于这个范围。当然,也如我所说,难免简陋粗略,有论无证,不合“学术规范”。但有利总有弊。也许,利还是大于弊吧。
马群林:依您的意思,哲学可以不需要论证?
李泽厚:哲学到底要不要论证?什么叫哲学“论证”?这都是问题。休谟最有影响的不是《人性论》。这本大书出版后没多少反响,可能与他讲得太繁细有关。他后来写的《人类理解研究》,很薄的小册子,就很有影响。那本书相当好看,而且的确最重要,他要讲的主要内容都在里面了。他讲道德、政治的也很薄,都是“短论”。《纯粹理性批判》很厚,可是厚得有道理,这是康德最重要的书,其中包含了后来发挥开来的许多思想。他的《判断力批判》很薄。有关历史、政治的几篇论文,都不太长,但分量多重呀!黑格尔完全是从那里出来的。笛卡尔的《哲学原理》等几本书,都很薄,只有几万字,非常清晰,一目了然。霍布斯一本《利维坦》,柏克莱三本小册子,卢梭也是几本小薄书,就够了。杜威写了那么多书,我看中的也就是《确定性的寻求》,如再加一本,就是《艺术即经验》,其他的我都看不上。有些人有些书就是写得太厚、太多。海德格尔全集据说有一百卷,这实在太多了。除了极少数专家,恐怕没人也不需要有太多人去读。许多全集均如此。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才七万字,我以为超过了许多人七十万字的书,他也是不作烦琐论证、材料堆集,可几句话就把问题讲清楚了,尽管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汤用彤一生好像只写了三本书。
当然,写成专著,十几万字、几十万字,旁征博引,仔细论证,学术性会强许多,说服力会更大,也更符合所谓的学术规范。但我觉得不太必要,想让读者自己去思考,留下更多发现和发展的空间,值得别人和我自己以后去填补,不也很好吗?我觉得做到这一点就足够了。
马群林:如此说来,真正严格讲,维特根斯坦、尼采的著作也不符合“学术规范”,他们似也不论证,中国的《老子》、禅宗等就更如此了。
李泽厚:维特根斯坦不谈论哲学史。他跟海德格尔不一样,对哲学史没花功夫,基本不读。而且他也不爱作“论证”,有时就一两句话,说一个观点,就完了。他说:“对于不可说的,只能保持沉默。”就一句话,没有论证。维特根斯坦的作品非常少,生前只出版了一本《逻辑哲学论》,极薄的书,却影响巨大,成了分析哲学的祖师爷。尼采也如此,也不论证。所以伽达默尔说,尼采不算哲学,康德、黑格尔才算哲学。那《老子》呢?《老子》篇幅那么短,观点一个接一个,玄之又玄,更找不到论证了。黑格尔认为:老子是哲学,孔子不是哲学。老子和禅宗,都不作“论证”。在此,我想重复问一遍:什么叫“论证”?哲学到底需不需要“论证”?你总不能说《老子》不是哲学、禅宗不是哲学吧?哲学主要是制造概念、提出视角,如果它们是独特的,站得住脚的,那就可以了。哲学并不一定要用西方那种“严密”的语言(如德语)和语言模式,而且“西语”也可加以改变而“中用”。海德格尔说只有德语才配讲哲学,我就不同意。
编辑:孙欣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