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次大陆:文明五千年》[美]托马斯·特劳特曼著 林玉菁译 当代世界出版社 2021年4月版
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市面上很多南亚史、印度史的学术读物通常情况下显得篇幅过长、论述生僻、内容琐碎,如果是译作则有时语言显得并不是那么通顺流畅。本书作者为美国密歇根大学著名历史学与人类学教授托马斯.特劳特曼(Thomas Trautmann,1940~),他认为历史学书籍的关键在于对细节的处理;在写作当中,托马斯教授给予印度早期历史足够的分量与重视,正如他个人在本书前言中所说:“我相信深远的过往依旧存活于今日,他是了解当代也是寻求未来可行之道的宝贵资源。”
多数的印度通史留给印度早期历史的篇幅不多,而着重于对印度近几百年到独立时期的历史。这种比例不均的写法会在一定程度上误导一些背景知识并不丰富的读者,会让其产生印度早期的历史仅仅是为印度近现代史做铺垫的印象。但托马斯教授的这本书定会让你眼前一亮,他在本书当中对于印度早期历史着墨丰富,使得本书无疑是一本能够让读者迅速概览印度历史长河的有效性读物。
在导言中,托马斯教授认为印度文明历史悠长、文化璀璨,对周边区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正因为如此在进行与印度相关的研究之前有必要对一些模棱两可的术语和概念进行厘清,而印度、印度人和印度文明的含义就具有这样的特征。一直以来在人文社会科学当中所提倡的归纳法虽然为人类理解世界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不免在某种程度上因为忽略客观世界的复杂性而歪曲了世界。对于涉及印度、印度人和印度文明这一类概念,若认为能够客观、完美概括其全貌实属不切实际,因而在从事对于印度相关的研究时必须时刻谨记其真实性、复杂性和不可完全描述的特性。
在第二章和第三章当中,托马斯教授花了两章的篇幅对印度早期文明进行了简述。作为农业发达的早期文明,河流对于印度文明形态的塑造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恒河与印度河两大河流冲积形成的广阔的平原地区横亘在今天的印度北部、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国境内,印度次大陆的主要人口其滋养生活在沿河地区。但同时,我们不难发现早期诸如摩亨佐.达罗(Mohenjo Daro)和哈拉帕(Harappa)等南亚聚落文明并非诞生在更为温润的恒河与布拉马普特拉河流域,而是出现在更为干燥的印度河流域。在印度河中上游的旁遮普地区,青藏高原的冰川雪水补给终年不断使得地势平坦的该地区拥有发达的灌溉系统,从而造就了旁遮普(Punjab)在整个次大陆最为发达的农业;在印度河下游的信德(Sindh)地区,虽然因年均降水量低而极度干燥,但印度河无从预知的泛滥期也为这里带来了沿河的富饶沃土。而托马斯教师同时也提到,印度河流域的早期文明的字母系统至今仍无法解读,这无疑阻碍了对印度河文明更加深入的认知。而作为印度教主要宗教经典文献的吠陀(Vedas),则能在某种层度上向后人透视出其后来到印度次大陆的雅利安人丰富多元的精神生活。
顺着时间的主线,托马斯教授将印度古典文明的形成和印度文明与世界的互动的诠释放在了第四章到第八章中,流畅的笔触将纷繁复杂的史实娓娓道来。吠陀文明在恒河上游地区产生后逐渐向其它地区传播,尤其是同处恒河流域的恒河中下游地区,在这一时期里越是远离恒河上游地区那么吠陀文明对其的影响力就并没有那么强烈。大约从公元前六世纪开始,恒河中游的比哈尔地区逐渐出现了诸如摩揭陀国(Magadha)这样国力强大的国家,佛教和耆那教等有别于传统吠陀经典的定义的宗教相继出现,显示出吠陀文明在向恒河中下游地区传播的过程中出现的明显张力。恒河中下游地区兴起的武士阶层建立了王权,并打破了刹帝利武士阶层需要仰婆罗门鼻息来证明其合法性的一元处境。
这一时期对于印度古典文明形态的塑造亦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一时期所创立的政治、文化、法律与哲学体系成为印度文明演进过程当中的重要范式。印度次大陆向来邦国林立而少有统一的帝国出现,古典印度时期的孔雀帝国和笈多帝国则是印度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强盛大一统帝国,从公元前孔雀帝国(Maurya Empire)分崩离析到公元后数百年笈多帝国(Gupta Empire)建立的几百年间,北印度各地遭受希腊人和来自中亚的游牧民族的频繁入侵,众多小国在这一时期相继出现。与古典时期的希腊和中国具有很大的相似性,这一时期被称为世界历史中的“轴心时代(Axial Period)”,作为印度次大陆文化中心的北部恒河流域的政治、艺术、宗教等领域出现了爆炸式的发展,各类学派、各种学说百家争鸣,与古希腊和古中国遥相争艳。到笈多帝国时,印度次大陆北部地区小国林立的状况才被统一的大帝国所代替。笈多帝国所统治的疆域与早期的孔雀帝国有着显著的不同,笈多帝国所统治的区域与孔雀帝国有着较为显著的差异,恒河流域成为笈多帝国统治的中心区域,对于在次大陆西北部更北地区的争夺,笈多帝国似乎没有太大的兴趣。
在古典印度时期所形成的家庭、社会与政治结构面貌影响力直抵今日;在那时所形成的思想遗产更是历久弥新,对大半个亚洲产生过影响。 但我们必须得明白的一件事情是,在整个印度次大陆家庭、、社会与政治结构面貌的形成是持久而深远的,它并不像某个历史教科书上所展现出具有宏大背景叙事的历史事件一样波澜壮阔,其展现出的面貌更多的是通过长期的历史沉淀尤其是一系列历史事件对于人们生活方式的持续影响。家庭、社会与政治结构稳固形态形成,与宏大叙事相比社会现实的形成显得更加缓慢;正因为如此它们才有着更为强大的生命力和更持久的影响力,这些润物细无声的文化积淀便是文明的根基之所在。
同样在这一时期,最能体现印度文明的特征的思想、科学与艺术源源不断地迸发出现,那些宗教追寻、科学创造和艺术灵感在这段时间里显得丰富虽然,虽然他们大体有着比较统一地具有印度次大陆特点的观念,但所呈现出的状态毫无疑问是丰富多样的。印度宗教传统纷繁复杂且极其深奥,若过于深究细节则容易迷失其中,但仔细观察之可知印度宗教在时间先后上分别出现祭祀万能、遁世修行和虔信传统等阶段,这三个不同的阶段无一例外都赋予印度文明不同的色调。在法律的演进上则不得不提“达摩(Dharma)”的概念,“达摩”意译为“法”,多指称宗教律法,但其性质与当今所认为的“法律”的概念有着显著的差别。同时存在的法律形式还有习俗与帝王谕令,三者的显著差别在于“达摩”被认为是具有普世效应且永恒存在的,而后两者在与之相比时并不具有这个特点。
这一时期成型的印度古典科学与艺术体系亦有自身明显的特征。在印度人眼中,与现代科学相对的是所谓“吠陀知识”,而已短句经文写成的吠陀经典被认为是超越人类社会的存在,其中对于从宗教仪轨当中衍生出来的种种与科学相关的问题做出了较为细致的论述,这一传统一直被传承保留到中古印度时期甚至如今,但其内涵以及对其的诠释一直在不断地丰富当中。古典印度时期艺术发展所取得的成就也是惊人的,古典梵语文学和古典泰米尔文学在这一时期展现出人文主义的精神,虽然在这一时期的不少文学作品依旧热衷于从宗教经典当中取材,但其诉说故事的方式表现出更加多元的美感,表现人物情感的韵味(rasa)概念得到充分展现。尤其是梵语文学对于整个印度次大陆乃至东南亚、中亚和东亚各地均产生了巨大影响,梵语文学被视为诸语言的典范而持续发挥余热。而雕塑、建筑、绘画等艺术更是从如今在印度次大陆星罗棋布的古迹中可见其辉煌的过往。
任何文明程度极高的古代文明都有其影响范围,印度文明和中华文明都毫不例外;与任何一个文化圈一样,印度文化圈也有其中心与边界之分,印度文明对周围世界的影响也是其与他者双向互动的过程。与基督教文明或伊斯兰教文明不同的是,印度文明在向外传播的过程当中并没有牵涉通过真正或者大规模的人口迁移来完成;相反,商业活动和他者对于印度文明要素的主动吸收是其向外传播的主要途径。在印度次大陆周围的世界中,中亚、东南亚、东亚、中东与欧洲都或多或少地受到印度文明直接或间接地深远影响。
接下来,在本书第九章到第十二章当中,托马斯教授将注意力放在了来自中亚的突厥人与莫卧儿人及来自欧洲的殖民者与印度次大陆的爱恨情仇,同时以印度次大陆民族国家的诞生和整个南亚如今的面貌作为本书的收尾。印度次大陆虽有相对于亚洲其他地区更为独立的地理环境,但西北部山区开伯尔山口(Khyber Pass)等天然通道却为次大陆与中亚间长期的联系提供了可能。从上古时期末期来到次大陆的雅利安人,到中古时期来到次大陆的持伊朗语的塞种人(Saka)、贵霜人(Kushan)和帕提亚人(Parthian),再到近古时期使用突厥语的游牧部落,来自中亚的游牧部落的入侵在次大陆北部建立了诸多政权,也增加了次大陆文化的多元性。在与中亚甚至伊朗长期的文明影响力交融中,也将带有中亚和伊朗特色的伊斯兰文化传入印度次大陆,并在印度次大陆形成了具有印度圣王概念(Devaraja)和融合了印度教虔信主义与伊斯兰教苏菲派神秘主义等特点的次大陆特色伊斯兰文明。
继伊斯兰文明从阿拉伯半岛发迹后,欧洲各国在大探险时期纷至沓来,在亚非和美洲进行了深入地夸张,而这一次的扩张则是史无前例的。在此之前,欧洲人对印度次大陆的想象极其富于东方主义色彩,欧洲人与印度人之间的直接往来被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阻断了数百年,很多信息经由中东穆斯林之手传入欧洲各地,显得有些失真。印度与欧洲人的联系大体分为前殖民时期在许多方面接连不断的商贸往来以及其后英帝国对印度的殖民统治两个阶段。早期的威尼斯人通过中东穆斯林经手印度与欧洲间的贸易而大赚特赚,在大航海时期葡萄牙人、法国人相继在次大陆沿海地区建立贸易据点,而英国人则在印度占据了绝对地主导地位。英国人对印度数百年的统治影响深远,长期的殖民统治使印度受到欧洲文明深刻地影响,家庭和亲属关系、政治与高等教育等社会生活等很多层面都有欧洲文明影响的影子。
作为一本通俗易懂的印度史专著,托马斯.特劳特曼教授的过人之处在于他擅长用浅显明了的语言对时间线漫长、历史事件纷繁复杂的印度次大陆做出思辨的解读。这本书的笔触告诉我们,印度文明在今后都会是需要大力研究的对象。
作者:张奕凡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宗教学博士)
编辑:苏展
责任编辑:杨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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