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考古的,要尽可能以科学的证据,恢复五千余年前的良渚文化的历史面貌,多一些实证发掘与还原真相;而作家与诗人,面对同样如此荒渺辽远的文明遗址,要神游五千年,尽可能引申与发挥,作一部狂想曲,生发其中的大诗意。而我既非诗人,也不是考古学家,我写的这个非驴非马,可以看作是一个背包客,春天里二三故人,在良渚的一家小酒馆里,累了,喝一点酒,跌宕自喜,一同分享穿越五千多年时光的旅行观感及猜想。
我的一个梦游是,究竟良渚文化与后来的江南文化,有没有关系?如何解读?
良渚古城的选址是第一个谜。考古发现良渚文化分布的地理范围,其实正好覆盖了现在的长三角,目前所发现的良渚王国在今浙江余杭瓶窑镇,规模很大,方圆约1000平方米。但当初的古人建造如此规模的中心都城,为什么不选在文化中心位置的江苏常熟苏州一带,而选择现在偏于南方边缘的浙江良渚?当然,这是跟当时的地理环境优势有关,这个地方是进可以攻,水道六十里即可通太湖,退可以守,依山傍水,有纵横交错如井字型的水道交通,又有大片的稻田,当时的地理位置是很好的。依山,不仅可以取石材与土方作建筑用,而且有可采集丰富的动植物食品资源。但是,如果从文化深层的象征意义上来说,可以说是故意的不选择中间的发展,而是居于边缘,这是一种江南特有的姿态,一种久远的文化品质。就是“居于边缘,悄然发力”。不是那种进攻态势,不是那种君临天下,而是曲而求伸。后来的江南都是退守,一直在北方铁骑压力下退守。宋代和明代的最后一个皇帝都往南逃。但是最终,它还是在中国历史上,后来居上成为最好的地方。这是其中的一个密码信息。
第二个密码信息是水乡的文化。不论是震动考古界的水利工程,还是良渚古城的水道系统,都与水有缘。筑土堆墩,夹河筑城,今天江南古城仍可见其遗风,而都城的水路交通相当完整,居然考古发现了护岸、栈桥,相当于江南古镇水乡人家的临水码头!良渚人很聪明,把房子建高一点,堆土墩子,一来不会被水淹,更重要的是,堆墩所需的土方,挖出来形成了河道、池塘,河网密集,水稻就能种在村子周围。这个模式,就是考古学家所说的散点状密集分布的小聚落。分明有初级的人水共生的生态系统,这个已经说得太多,这里且不说了。
我那天在谷口,十分惊骇,一个盆地,五千年前的水库,方圆数十里,竟然有高低错落的十条水坝!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的专家说,他们通过GIS软件对高坝系统进行分析,发现坝体可以阻挡短期内960毫米的连续降水,换算过来,相当于可以抵御本地区百年一遇的洪水。我站在谷口的草地上,环顾四周,闭目遥想,五千年前的一次大洪水,从天目山咆哮而来,而一条长五千米的塘山水坝,屹然而立,挡住了古城背面从大遮山分流而下的山洪,将水乖乖引向西边,蓄在这个水库里。而没有山洪的时候,要从山中运木材、石块,也可以很方便地将用牛鼻绳串在一起的巨木以及上面的石头,浩荡而下。这是何等的智慧。
更令人惊叹的是,如果更往外看,良渚王国外围水利系统,设计范围超过100平方公里!十余年来的考古发掘已经越来越证明,无论是纵横咬合的草裹泥与黄土堆筑的造坝工艺,还是规模之大,以及其完备的综合功能——防洪、运输、储水,在世界文明史上是非常了不起的,是迄今所知中国最早的大型水利工程,也是世界最早的水坝系统之一,不要说晚在战国秦汉的都江堰、灵渠,跟埃及与两河流域早期文明相比,它们是以渠道、水窖等引水为主要目的水利系统,也形成一种鲜明对照。在文明史上,某某发明比谁更早,好像是一种现代考古学的智力竞赛,然而,我更关心的是神话与历史的互证:大禹治水的神话传说,不是古人编的,顾颉刚先生地下有知,再也不会说大禹是条虫了吧。“神话中有史实的影子,史实中有神话的要素”。
后来历史上江南长期的治水,完全地证实了这样一种生态系统的长期的合理性,正如清人钱泳《履园丛话》专章《水学》,从黄河与长江之异讲起:“黄河之水,迁徙不常,顺逆乍改,其患在决。虽竭人功,而天司其命。江南之水,纡回百折,趋纳有准,其患在塞。虽仰天贶,而人职其功。”他在书中充分揭示了江南水利原则譬如所谓“遏其冲”“分其势”“导其流”“通其脉”,“如人之一身,血脉流通,经络贯串。盖血脉不和则病,经络不舒则困。”从后来的历史上看,江南人长于治水,“宋有天下三百年,命官修治三吴水利者三十余次。明有天下三百年,命官修治三吴水利者亦三十余次。”江南水乡泽国,人地互动,天人一体,自然与人为的配合协作,要比黄河流域来得更见成效。这个生态的密码,早就存在于良渚文化中。后来南方的哲人老子说上善若水,又说心善渊,跟水有很深的因缘。从今天的长三角看江南古老的水乡,从江南水乡看良渚的水文化,人与自然如何和谐共生,可以获得许多启示。
第三个密码是玉器里面的那些精致的工艺,象征着灵性的光辉。它的抛光程度,几乎是可以鉴影;它的精致程度,可以在一根头发丝上,刻出三条细线!看多了世界其他原始文明的飞扬、粗粝、顽皮、蛮野、甚至狰狞、暴力,我们在玉器中看到更多的是精美、细腻、内敛、温润、含蓄、端然,以及一种深具灵性的内在力量。无论是表达与神沟通的玉琮,还是象征财富的玉璧玉璜,象征军事力量的玉钺,都是如此耐看耐读耐思。中国有玉器的早期文明,以北方的红山文化和南方的良渚文明最为典型。然而,红山文化不仅存在着成组玉饰,而且还有许多诸如玉制的斧、铲、凿、刀等“玉兵”器物,正如《越绝书· 记宝剑》中风胡子所说黄帝之时“以玉为兵”,是暴力的、刚烈的、向外扩张的,而良渚文化则是平和安详的,柔性的,似乎水波的影子含漾于玉器之中。
风胡子把中国先秦以前划分为石、玉、铜、铁四大发展阶段,是不同质态的工具和武器,与举世公认的汤姆森把人类发展史划分成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所依据的实用性工具和武器不一定相合。因为玉器跟其他的石器、青铜、铁器相比,它并不是生产工具,并不能代表生产力。然而我以为不然。风胡子有他的道理。我们今天的互联网、大数据本身,也并不是生产工具,并不代表物质生产力,但不能不说互联网、大数据已经开启了一个社会生产力发展的新阶段。平台与连接力很重要。而玉器的好处正是精神灵性、组织平台与超强连接力,我们对玉器的了解,还十分有限,不能强以为知,不能以石器或青铜器的标准看待玉器。我们不妨来神游一下:那些五千余年前的古老先民,吃好了稻米饭与山中的烤肉,坐在城墙上看星星,以及城墙外河水暮色中的波光,心中充满神秘的敬畏、感动与对神灵的无限向往与崇尚,于是用非常久、非常虔诚认真的心意,将波光星光与心灵,一点点磨进玉的温润与成色之中,那灵性的生命即是无穷能量与满贮圣意的玉器,有大有小,有琮有璧,而当国家有事,城墙将修,水利工程破土,如何以强大的召唤力来动员人力资源?玉器就是法器,就是呼唤,就是命令,就是酬报,就是能量本身。我们能说它不是生产力么?我这一番话,友人说是精神考古学。什么学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远古密码的破译。
当然,后来的玉器,变成了君子温润,变成了后来的江南文化的精深、工艺的精美与生活的精致。也变成了因为炼之未就,乃遇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之于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的江南,或是以世俗万般温软万般繁华,作为炉,作为火,加之百炼的情种贾宝玉,这是玉器的转身,也是江南的灵气摇漾。
写到结尾,我忽然想起那天在瓶窑镇的谷口,看完高坝遗址,正要上车,忽见一队雁阵,呈伞形,由南而北,由远而近,翩跹而来。似乎还能听到头雁的唤叫。秋天北雁南飞,春天南雁北飞;北方的阳光土壤与空气是它基因中的密码,南方温暖的气候也是它们生命中恒久的习性。南北交相连通,往复循环,正是华夏生命的历史结构;而伞形的雁阵,是不断变化却又保持着一种永远成型的团队,有不断的接力,有相互的鼓励,有争先而共竞,有稍歇而又进……有点像长三角的图形。是的,良渚文化后来消失了,但是它的文化基因却没有毁灭,南北文化交相往复,我们从南方的三星堆、金沙与北方的龙山文化、二里头、殷墟都发现了良渚的玉琮么?我们不是从江南的稻作技术、精美工艺、以及治水工程等,看到文化江南的延续么?我看着远去的雁群想,这莫非正是有一支看不见的手,在良渚古老而年轻的春天长空,书写了一幅古老江南的密码?
作者:胡晓明
编辑:邵大卫
责任编辑:杨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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