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寺粮仓(摄:盛淑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这么无数遍地想过,如果能够让我重新自由地选择专业,我首选考古——这不是因为到良渚才有的突发奇想,这个想法至少萦绕了二十年。而认真地看良渚,则是新近的事情——记得多年前也来过一次,因何而来,与谁同来,看到了什么,则毫无印象了。不记得过去的事情,证明奔六的我还很年轻。众所周知,只有年纪大了,才是眼前的事情记不得,过去的事情忘不了。
两万公里外的一碗粥
樱花粉,梨花白,菜花黄。出上海向西南,才百十公里,就到了杭州西北郊的良渚。纬度差不到一度,百花就早了几天,老天爷真是守时的楷模。酒店餐厅的插花,明显不采自大棚——多年前与花的深度接触,让我一眼能分辨得出哪是自然界的花,哪是大棚里的花。早餐遇到《文汇报》的张君,对面而坐。酒店早餐对我是浪费,无论多么丰盛,我只取粥、馒头、咸菜和鸡蛋而已。其中,粥是最重要的,少则两碗,多则三四碗,纯粹的白粥。
东晋南渡,气候温和湿润的杭嘉湖平原逐渐走向繁荣和富庶。“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那是文人的笔调。“苏湖熟,天下足”,这才是百姓的知音,因为稻米,以及因为稻米做成的饭和粥。中国有“五谷”之说,稻、黍、稷、麦、菽,水稻毫无疑问居于首位。南宋之际,只要杭嘉湖平原的水稻熟了,天下人就能吃饱——古人的天下,是我们祖先所能到达的土地,不包括大洋彼岸。
现在的大洋彼岸,水稻也是最重要的主粮。前年赴美国“出席”——其实就是观摩女儿的毕业典礼,一住十来天。每天晚上,女儿总是用小巧的电饭煲煮好粥,早晨再蒸馒头,煎或煮鸡蛋。不仅仅是为我,女儿的早餐也是如此。留洋四五年,女儿的习惯依然不变,难怪都说胃是最爱国的。在面包国度里吃上一碗粥,特别有中国的味道,有家的味道,虽然那地方距上海差不多有两万公里之遥。人们说有妈就有家,我是觉得有女儿和一碗粥,四海都能成为家。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我对粥,不仅仅是珍惜,还有感恩,没有饿过肚子的人是体会不到感恩的——而我恰恰就在饿肚子之中度过了童年。所以,在良渚博物院展示出来的已经炭化的水稻前,听讲解员说良渚出土了四十万斤这样的炭化稻,一阵震撼之后,对先民的敬畏感油然而生,而长期隐藏于心中的感恩也终于得到了具体的真切的对应。中国是水稻的源生地,良渚不是唯一也不是最早种植水稻的地方,但四十万斤庞大的数量,使得良渚成为中国水稻发源地最无争议的“代言人”。
稻米,是良渚留给后人的荫泽,也是中国留给世界的荫泽。
五千年前的一座城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凡事情怕惦记,一惦记就真来了。前几天,把游学做到全国最好的戴君来到我办公室,讲起良渚,说五千多年前的良渚已然有城,已然有城邦。
戴君很真诚,我却不怎么信。城是实在的构筑物,邦是超越族群之上的复杂而系统的社会关系,都是原始文明发展到较高阶段才有的事物。各地都在发展旅游,贴金成了不二法门。贴金无非两个方法,一是找名人,凡是沾上一点边的名人棺材板都盖不住了,大家一起抢。激烈和无厘头程度远超襄阳南阳争抢诸葛亮。襄阳南阳一衣带水,中国向来又是人情社会,多半沾亲带故的,诸葛亮大长腿,来回走动是正常不过的事情。现在抢名人,完全超出了学术争议的范畴。不仅仅抢好人,也抢坏人,比如秦桧、西门庆;不仅仅抢真实存在的人,也抢虚拟的人,比如董永、七仙女,据说还有人找到了董永和七仙女的故居和后人。贴金的另一种方法就是找历史,无限把时间上溯,或者无依据的把文明的价值拔高。
戴君跟我说良渚的时候,我脑海里萦绕的就是第二种。
不期第二天,接到邀请,随沪上名家褚水敖、朱大建、胡晓明、汪涌豪、杨扬等诸位先生到良渚参加笔会。
眼见为实。站在良渚旧城遗址上,那些确凿的证据让我瞬间自责于自己的浅陋。一圈宽大的夯土层,依山傍水构成的宏大轮廓,历经数千年依然鲜明。总体呈长方形,但转角圆润,总面积达到三平方公里。城门则以水门为主,仅有一座陆门,让我脑海中很清晰地重塑出当时的交通。以中为尊、以高为崇,宫殿建在两层夯土的最高处,距离地面高达16米。王陵中发掘出数百件玉器,那还是一小部分,更大的区域还在等待有计划的发掘。城以食为天,粮仓就在宫殿的右前方,就在这里发掘出四十万斤炭化的稻谷……这一起,真真切切证明了一座古城的存在。
而这浩大的工程,不可能是以家族方式来建设的。它一定动员了全民的力量,而能有这种动员力的,肯定是“邦”这种高级的社会组织形态,这是最正常不过的逻辑。
《世本·作篇》说:“鲧作城廓。”半神半人的鲧,究竟生在何时,不可考。山东龙山文化遗址上有夯筑的城墙,是正方位的长方体,迄今约四千年,而良渚古城则建于五千多年前。
有“邦”才能造“城”。有“城”,“国”才实至名归。“国”字外面的“□”,就是城墙。万里长城就是万里长墙,“城”和“墙”归根结底是一个意思。
基建,是中华民族的看家本事。良渚的城,是一种体量上恢弘、精神上伟大的中华构造。
千余符号的一片字
在良渚,我问了多人,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地名,始终未获答案。确实,为难主人了。良渚文化伟大,但良渚本身是一个小地名。“渚”很小,“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渚”是水中的小沙洲。比“渚”小的是“沚”,《诗经·蒹葭》有“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比“渚”大的是“洲”,“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崔颢的诗篇难倒了诗仙李白。“渚”只能停靠小船,而“洲”就可以有人定居了。比如,我们熟悉的橘子洲。良渚什么时候成为“洲”的?又是什么时候与大陆连成一体的?不得而知。听说有一个美丽洲公园,“美丽洲”,多半是当代人的附会。但是,在这块土地上,我觉得我找到了文字的源头。
我对玉器没有兴趣,对神像没有兴趣,甚至对青铜器也没有兴趣。对我这样的文物盲来说,各地出土的器物和神像大同小异,就像我分不出日本人和韩国人一样。我感兴趣的是良渚玉器上那些线条构成的符号。
那是文字吗?或者说那是文字的雏形吗?文字是记录和表达意思的符号。在良渚,已经发现了成千上百的符号,相信随着良渚文化的进一步发掘,还有更多的符号会出现。即便从现在发现的符号上,规律性、重复性等特点已经显现了出来,这似乎在无声地告诉我们,每一个符号都是有意义的。它要么就是文字,要么就是文字的起源。汉字不是凭空出现的,它的源头或许很多,但必定有一个源头是良渚的符号。
最能体现中国文化的神奇,莫过于汉字。比如“國”字,由内外两部分组成。前面说过,外面的“□”代表城墙。里面的部分,“_”代表土地,“口”代表人民,“戈”代表武力。以“土地”为基础,以“人民”为核心,用“武力”来守卫,外面要建“城墙”。这些是不是最精准地表述了“国”最核心的含义?
汉字,让华夏民族走向了文明,走到了今天。如果良渚的符号确然见证了汉字的诞生,那将赋予良渚更加崇高的意义。华夏文明翻过了良渚那一页,自兹之后,皆为它的续篇。
作者:韩可胜
编辑:邵大卫
责任编辑:杨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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