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80后”文学,是时候听听来自同龄人的声音。黄平和金理这两位“80后”学者说:“80后”文学多年来被各种印象式的观感所围绕,要真切理解“80后”文学的前提,首先是梳理、辨析这些淤积的成见。
副主编:邵岭
对谈嘉宾:黄平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金理 复旦大学中文系讲师
对于“80后”文学,最严厉的一种指责是称其过度市场化。然而,如果今天我们依然持一种把“文学”与“市场”之间的对立夸大的态度,其实很可笑。
金理:在今天,如果我们依然持一种夸张“文学”与“市场”之间对立的看法,其实是很可笑的。前段时间有位媒体的朋友采访我,拟好的提纲里有一个问题是:当下“80后”作家群,似乎比他们的前辈们更具备市场意识:关注作品的销量,在作品大卖后还会跟进一些衍生品。我的回答是,这一点不新鲜,如果回到现代文学史上,文学青年们利用、经营现代出版的经验,比如巴金、施蛰存、赵家璧等等,足以让今人汗颜。只不过随着时代发展、科技进步,今天可供利用的方式、阵地更新颖、多元。如果上面提到的那几位文学巨匠在今天这个时代重生,我想他们也会利用网络、微博发表诗歌、推广小说,一点不稀奇。关键的问题是,当你在介入这个市场的时候有没有自己的文化理想?是仅仅满足于获取利润,还是借此传播、扩散自己的人文理想和精神能量。
黄平:哪怕“市场化”的说法仅仅限定为针对郭敬明这样的作家,也只是过于表象的说法。无论是纯文学写作还是市场化写作,存在着写作的交叠,一代人其实面对着类似的问题。比如城市化时代的青年无力把握自身命运的茫然之感,不仅在甫跃辉等人的小说中出现,也在郭敬明的小说中出现。《小时代》三部曲中,四个同宿舍的女孩子组成了“小共同体”,扮演着“大时代”的局外人,“小时代”的剧中人。然而,这种与历史疏离的态势无法持久,郭敬明写完《小时代》最后一行,也许会想起14岁时候发表的处女作《孤独》,这首预言般的小诗结束于这一句:“我们不知道要去哪里”。
金理:对于郭敬明,最近我的想法也有了改变。去年读完一个“90后”冬筱的长篇《流放七月》,并不是说小说写得多好,但它的奇特之处在于一方面写年轻人当下的生活,另一方面是在探究历史之谜——七月派的历史。这个“90后”作者本人就是七月派的后人,再联想到相近的时间段里牛汉、化铁先生的辞世,感觉好像是文学传统的薪尽火传。但需要注意的是,冬筱是郭敬明旗下的作者。让我诧异的地方就在这里:原先我觉得肯定是两种立场、两股道上的力量,现在看来他们的分野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的。即便我们把郭敬明看作一种商业文化的代表,但他周围其实有着不同的“光圈”。像旗下笛安、林培源的创作风格就偏向文学性。而当下最优秀的几位年轻的科幻作家陈楸帆、宝树、飞氘都是郭敬明的签约作者。
在今天面对这样复杂的文化环境,与其固守二元对立,还不如抛弃成见,尤其当年轻人在商业市场和个人探索之间寻找回旋余地的时候,我们应该努力尝试去感知他们在多方博弈的间隙里、那种“借水行舟”的尝试。与其去区分市场、文学,或者再把文学划分为雅、俗,还不如去关注各种版块的缝隙间,是否存在着产生新意义与可能的空间,尽管目前这些空间也许还很暧昧、不稳定,但我想,这正是值得我们今天的文学批评去珍重的空间。
认为“80后”文学肤浅而匮乏经典意识,是一种流于观感的批评,缺乏资料的支持,以及对于这批作家的真实了解。
黄平:对于“80后”文学的第二点批评,往往认为“80后”对于经典作品与前辈作家缺乏足够的阅读,是处于文学传统之外的浅薄浮泛的写作。这种批评往往流于观感,缺乏资料的支持与对于“80后”作家的真实了解,而是主要依据流行的青春文学的美学特征来推衍。2014年开始,我们二人和杨庆祥在《名作欣赏》上联合主持“一个人的经典”栏目,请一些同龄的作家来谈自己的经典阅读,目的之一就在于纠正这类偏见。我们发现“80后”作家所推崇的经典,无论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吴承恩,和前辈作家很相似。
客观地讲,这一代人所面对的多元文化环境,导致其阅读视野更开放也更芜杂。但与其争论“80后”作家读书多不多,不如具体化讨论每个作家选择读什么,其阅读怎么构成他的写作资源。一批“80后”作家(不是全部)比较推崇卡佛、门罗这样的作家,这倒是有意味的症候。和1980年代先锋文学出现在文坛上相似,“作家书单”的更迭,比如从托尔斯泰到卡夫卡的转移,往往是文学变革的先声。
金理:一般人可能过于夸大青年作家将电影、美剧、动漫等元素编织入创作,却忽略了青年人同样在向经典致敬,所以我很看重“一个人的经典”这个栏目。“经典”也可能是一个建构性的概念,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经典谱系。“经典”需要漫长时间的过滤,所以我选择用“阅读资源”这个词,阅读资源的代际更迭意味着什么?
由于中国社会的特殊性,在中外文化交流中我们经常遇到的是“错位态”,就如陈思和老师说的:“当世界文学反映出充满当代性的焦虑时,中国的新文学还只能从西方的古典文学中去汲取去寻觅古老的武器”,于是,中国作家总是在国外前代作家所提供的精神“余粮”中咀嚼营养。莫言在“学习时代”曾将马尔克斯和福克纳视作“两座灼热的高炉”;等到功成名就之后,他表示已能够和大江健三郎、帕慕克、阿摩司·奥兹、马丁·瓦尔泽进行平等对话。莫言获诺奖尤其提醒他的后辈:一方面自然应该“取法乎上”,人类一切伟大的文学传统都是值得我们汲取的资源;但另一方面也必须有意识地建立一个同时代的、世界文学的视野,国外的同龄作家,理应是我们平等的对话者、交流者,应该勇于向困扰着人们的共同的精神困境发言。阅读资源的代际更迭在今天较为显著的特征是:随着中国社会的日趋开放,资源获取的日趋便利,尤其是年轻一代外语水平的普遍提升(已有不少“80后”作家能出版译作),同步意识在增强。
黄平:今天中国社会与西方社会、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学的“错位”正在逐步改善,“80后”作家所身处的这种社会结构的变化,在推动他们重构自身的写作资源。现代人情绪上的无根与迷幻,内心的漂泊与孤独体验,已经变成一种跨国性的多元叙事。形象地说,卡夫卡的文学与鲁迅的文学,对我们同样重要。
对于“80后”文学缺乏历史感的指责,倒是一个能够打开问题视域的批评,隐含着真正有力量的交锋。需要研究的是,他们的“缺乏历史感”是怎样形成的。
黄平:和前面的几种说法相比,我觉得对于“80后”文学缺乏历史感的指责,倒是隐含着真正有力量的交锋。李陀先生在《“新小资”和文化领导权的转移》一文中,勾勒“小资”的历史谱系,指出“小资文化”外在的追求是中产阶级想象,骨子里则是虚无主义。随即杨庆祥发表《80后,怎么办》一文,将李陀对于小资的讨论,落实到对于“80后”与“80后”文学的具体分析之中,认为“如果非要为‘80后’的阶层属性作一个界定,似乎没有比‘小资’更合适的了。”而“80后”的小资之梦不过是全球化资本秩序加之于我们的一种规划和想象。在这种资本秩序的迷梦中,“80后”一代无法找到历史与个体生活之间真实有效的关联点,不能在个人生活中建构起有效的历史维度,这导致了一种普遍的历史虚无主义,以及“搞笑”、“油滑”的艺术特征,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和语气来嘲讽和戏谑。
李陀与杨庆祥的讲法,很大程度上契合我的生活实感,这种虚无的美学看起来像是“搞笑”或“油滑”,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反讽”。但我不同意对这种生活实感进行理论收纳,“80后”一代有深刻的历史性,只是这种历史性只有从妥帖“80后”的理论框架才可以发现,不是“搞笑”、“油滑”这种印象式的描述可以架空的。
金理:将“80后”一代的立场诊断为“无历史感”,进而号召“重新回到历史现场”,显然是有自己鲜明的反拨对象的。问题是,对这些“对象”是否有充分的把握,尤其是如何把握这些“对象”在彼时语境中的意义。其次,我们如何看待今天的现实?到底是“80后”拒绝进入世界,还是世界拒绝、闭合了“80后”的进入。
黄平:这就是我所谓“参与性危机”,我们无法有效地参与到自身的生活之中。“参与性危机”视野下个体与共同体的疏离,是“80后”一代热衷于“反讽”的现实根源。克尔凯郭尔认为反讽是与“虚无”的游戏,我对这种状态抱有历史的同情。虚无与小资是两回事。我反对虚无走向小资,但我理解虚无走向反讽。当然,我同意李陀与杨庆祥的地方在于,尽管虚无并不必然是中产阶级想象的结果,并不必然由资本秩序所催生,但是虚无却可以被资本秩序所收编,转化为对于微小的、具体的、可以在日常生活中把握的小物质与小情感的执迷。
金理:看过李敬泽、李洱、邱华栋等几位前辈在1990年代推出的一本对话录,对话围绕的主题是他们这代“60后”人的文学。我发现,当年他们努力辨析的几个关键词,比如“个人化写作”、比如“日常生活”,从今天来看,不但已经成为描述那代人美学经验的标识,而且进入了文学史成为“文学史概念”。文学史经验告诉我们:所谓“一代人有一代人之文学”的指认,往往都是通过一两个精简而有效的关键词来“落实”的。也许是因为创作所呈现的美学面貌的模糊,也许是因为评论的阐释力不够,讨论“80后”,我就觉得很难提炼出前人那样的关键词。不过你所说的“反讽”倒是很具启发性。
可以说,“80后”文学只是某种“自然史”的命名,暂时还看不出自觉的美学反应。文学提供的是一种美学中介,我们更关注的,当是青年文学对当下时代的一种独特的反应。这种“更上一层”的关切,“反讽”这一议题能够带出来,这里面有“形式的能动性”。当然,“80后”的美学特征并不就是“反讽”所能涵盖的,我们今天探究什么是“80后”文学,只是打开讨论的空间,这其中自然不乏构造的痕迹,我们期待“80后”的文学创作能够摇曳多姿,甚至期待这一创作未来的丰富性能够校正、超越我们今天的理论探讨。
(因版面所限,本文发表时有所删减。全文见《名作欣赏》2014年第9期“80后”文学专号导言)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从上往下,依次为四位“80后”作家的作品:《你所不知道的夜晚》(张怡微)、《西洲曲》(郑小驴)、《动物园》(甫跃辉)和《纯真及其所编造的》(飞氘)。它们所展现的,是一片成见之外的“80后”文学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