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出身低微、堕入火坑的青楼女子,在艰辛坎坷的生活小道上,遭受到别人未有的磨难和委屈;而她始终面带笑容:嬉笑、苦笑、痴笑和欢笑。笑对人生的她,就是后来被称为明星影片公司“四大金刚”之首的宣景琳。
卖身葬母,无怨无悔
宣景琳原籍苏州,外公早死,母亲和外婆靠绣花为生,因难以度日,遂至上海投靠舅舅。舅舅在“笑舞台”票房间管账,就将妹妹(宣母)嫁给在笑舞台门口摆报摊的男人。结婚后,5年内一共生养5个孩子,最小的女儿取名金铃。一家七口,住在大马路浙江路口弄堂房子里。父亲患重病,在小金铃出生四个月后就不幸亡故。外婆诅咒金铃是“落地败命”,要送人。母亲难舍亲生骨肉,苦苦哀告,才留下小金铃。两个哥哥读过两年私塾,就去小店学生意,省吃俭用补贴家里。两个姊姊到纱厂和湖丝栈去当童工,工钱只够自己吃用。金玲才7岁,俏丽活泼,又聪明懂事,吃得起苦,脸上总挂着笑容,可爱又可怜,讨人喜欢。她舅舅带她到笑舞台,坐在花楼末排,看郑正秋演出的文明戏《珍珠塔》、《恨海》等。她只要一进剧场,就笑。她看戏入了迷,竟能学演员的表情和动作。母亲希望金铃比姐姐们有出息,便送她去私塾。她读书没兴趣,还和欺侮女生的男生争吵、打架,打败对方,开心痴笑。她家邻居是京剧名丑顾少夫,顾太太喜欢金玲,教她几出青衣戏:《三娘教子》、《二进宮》、《玉堂春》。金铃的兴趣就从文明戏转到京戏。母亲反对她学戏,送她到教会办的慕尔堂免费读书。有钱的同学奚落她、嘲笑她,她不愿受辱,哀求母亲让她退学。从此她和母亲清苦度日,不过她还常常偷空去新世界游乐场看白戏,回家学唱、谈笑,讨母亲欢喜。
不料屋漏偏遇连夜雨,母亲一场急病骤死,无钱埋葬,亲友们又苦又穷难帮忙,金铃学戏曲里的“卖身葬父”,苦求一个放高利贷的人,让母亲入土为安。就此金铃被骗以100元卖身会乐里妓院。
屈辱生活迎转机
在火坑里的屈辱生活,内心厌恶。白天有空,她就到舅舅的“票房”里去学唱京戏。她一身便装偷偷溜出会乐里,到新世界去骑骡,伶俐身影和高兴的欢笑声,引起旁人注意叫好,拍成照片,登在报纸上。在叫好的人中有一位是海上闻人、又是名画家的儿子,人称王公子,对她特别倾心,暗暗跟随,从此成为会乐里常客。他既是名家后代又是风度翩翩的书生,她满心喜悦,遇到了如意郎君。可是王公子实言相告:他父亲歧视青楼女子,两人的婚姻如水中月、镜中花。为此金玲很失望,也不妄想。某日,遇到新世界游乐场老板经润三的千金小姐,两人同年龄又是骑骡场上惟一的两个女子,志趣相投,结为好友。那位千金要到明星公司去试镜头,就请金铃作伴。经小姐试镜头时,张石川发现金铃,拿出刊登金铃骑骡照片的那张报纸,告知郑正秋。原来郑正秋和张石川编导的影片《最后的良心》正在筹备,故事写一个封建家长,为了维护家族的尊严,并保持家产,要自己的子女以童养媳、招女婿,以至抱牌位成亲等种种非人性的方式匹配婚姻。其他角色已找到合适演员,独缺饰演骄横泼辣的女儿角色。张石川看过金铃骑骡的照片,又见过本人,认为合适。当郑正秋问金铃的来历时,她竟毫不隐瞒自己是妓女,还真诚老实地提出要求:“我来拍电影,只能在白天拍戏,还瞒着老鸨”,请求影片勿要写“金铃”名字。张石川有些犹豫,郑正秋理解她的处境和心情,就用毛笔写出一个名字:宣景琳。
自强不息,得遇贵人
宣景琳每天下午到明星公司摄影棚拍戏。郑正秋讲剧情,她仔细听,张石川教她表演,她用心学。不到一个星期她的戏完成,账房间付给她10天薪水和车马费,还预付她酬金,一共30元,这在宣景琳是从未有过的收入。她回妓院途中,忽然萌生一个念头:这钱是自己拍戏赚来,不用给老鸨,要是多拍几部戏,积少成多是一大笔钱,就能付清卖身钱,为自己赎身,可以和王公子匹配成婚。
郑正秋认为她真能演戏,就安排宣景琳在他根据《苦儿流浪汉》改编的《小朋友》中饰重要角色,从少妇演到老妪;在洪深导演的《早生贵子》里饰演主角,另外又在同年拍摄的《盲孤女》、《可怜的闺女》里当配角。当她拿到《小朋友》报酬四十元时,已经凑足卖身钱100元。她和王公子兴冲冲到自己房里,不料藏钱的铁皮箱被人撬开,藏在箱内的钱也不见了。忽然老鸨破门而入恶声大骂:“不该瞒着妓院,在外面赚钱,全部没收。以后不许出门!”宣景琳顿时坐倒在地。王公子畏怯地悄悄溜走了。这一夜宣景琳也拒不接客。趁人不备,她溜出妓院,去到明星公司将经过告诉郑正秋。郑正秋思忖之后决定:明星公司要拍一部电影,请宣景琳任主角,预付她100元!由周剑云陪她回妓院,证明是明星公司付给她的赎身钱。宣景琳激动得话也说不出来,和周剑云一起回妓院,将钱交给老鸨。宣景琳将妓院供给她的衣服、首饰全部交还,只穿一件单布衫。回到明星公司,见了郑正秋她跪下叩头。郑正秋当场宣布:“明天起,《上海一妇人》开拍!”
当夜,宣景琳就住在明星摄影棚一间堆服装道具的小屋里,很冷,可是她感到温暖,终于脱离非人生活,不再是受侮辱被人歧视的妓女,可以和王公子喜结良缘,过正常女人的美满生活。
贵人再施援手
宣景琳一早将喜讯告诉王公子,王公子也喜气洋洋去租借小房子给宣景琳住,他在墙上挂起父亲的梅花画幅,答应一定向父亲提出她已从良为正,两人结婚指日可待。
郑正秋编剧的《上海一妇人》故事讲述了农村姑娘吴爱宝,与青年赵贵全订婚,不料继母将她哄骗到上海,卖身给妓院。爱宝被迫下嫁恶少。出嫁之日,贵全赶来寻找,双方见面,贵全不幸被车撞伤,爱宝出资治疗,还帮他娶妻置田,无奈自己被恶少遗弃,重操旧业。宣景琳深为情节感动,爱宝就是她,身处绝境仍不忘旧情,影片开拍后,宣景琳每天兴高采烈,全情投入。在拍摄爱宝嫁恶少途遇未婚夫那场戏时,王公子来到,神色沮丧,龃龉其词:自己向父亲提出,父亲大怒“从良”是假,依旧是妓女身份,双方必须断绝,否则脱离父子关系。宣景琳伤透了心,可并不气馁,表示一定要与他结婚,一切生活费由她负担。不料王公子摇头叹息,狼狈离去。宣景琳顿时心冷如冰,当演毕爱宝资助贵全这个镜头后,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坐地不起,放声痛哭。张石川和马徐维邦颇感意外欲上前询问,一直在旁观的郑正秋对大家摇手阻止。
《上海一妇人》公映,十分轰动,宣景琳一片成名,她抹干眼泪,一个旋身,依旧快乐欢笑。可是,明星公司张石川开始重用阮玲玉、胡蝶、夏佩珍等,宣景琳只在一些大片里充当配角,两年内竟未任主角。郑正秋又向她伸援手,亲自编剧,由程步高导演,在一年之内宣景琳主演《浪漫女子》、《娼门贤母》、《银幕艳史》、《玉人永别》、《生死夫妻》等影片,使宣景琳重现光辉,信心倍增。她离开痛苦的小房子另租大宅,结交权贵,唱戏学艺,同时收购名画,唯独拒收王公子父亲的画。生活阔绰,入不敷出。天一公司第一次拍有声片《歌场春色》,请能唱能讲京白的宣景琳演主角,宣景琳为了丰厚报酬,也想借有声片再出风头竟轻率签约。
《歌场春色》由李萍倩执导,英国人培特·凯恩任摄影师,有一场戏是女主角在浴缸里洗澡歌唱,宣景琳半裸浸在热气腾腾的热水里。因为第一次拍有声片,她不免胆怯,摄影师还一次次要重拍。宣景琳不禁慌乱,突然心脏病发,昏厥过去,经过抢救,回家养病。天一公司置之不理,反责怪宣景琳因病耽误影片拍摄,不付报酬。宣景琳陷落在绝望深渊里,悔恨自己不该贪图名利,还愧对郑老夫子。四天后,胡蝶忽然亲自登门,声称是郑老夫子派她来探望,非但送上一笔医药费,在病愈后明星公司仍请她拍片。宣景琳心里流泪,感激郑正秋救命之恩。
赢得明星公司
宣景琳回明星公司,在两年内(1933—1934)拍摄了《前程》、《母与子》、《姊妹花》、《二对一》、《妇道》、《路柳墙花》、《女儿经》、《空谷兰》、《乡愁》等,宣景琳在《姊妹花》中饰演的母亲非常成功。张石川称她是“天生演老太婆角色”的。郑正秋肯定说:“她是中国电影第一位老太婆。”胡蝶更是不断地表示:“我在戏里被宣大姊杰出表演而感动。我也对她为中国电影作出贡献而感动。”宣景琳的非凡业绩,不愧为明星公司“四大金刚”之首。
张石川主办的明星影片公司救宣景琳出火坑,是电影给了她新生。她感激郑正秋对她的教导和扶持,有感念恩师之情;感激曾多次合作、尊她为前辈的电影皇后胡蝶,当胡蝶往返欧洲,她亲自献花迎送。郑正秋逝世,胡蝶恸哭,她长跪不起,默默守灵。抗日战争爆发,张石川拒绝与日本人合作,明星公司竟遭日机轰炸,张石川一生心血顷刻化为灰尘,他痛哭倒地。宣景琳不哭不闹,只咬牙宣誓:救我助我的明星公司被毁,我从此不拍电影!她果真不再上银幕,和她的姊妹同住一屋,亲朋好友络绎不断,权贵、名流、文人墨客交往,频繁收购名画,她热心慷慨,助人为乐。在上海沦陷时期,日本人要她交出字画,被她拒绝。抗战胜利,国民党接收大员要没收她的书画,她以死相拼,得以保存。
宣景琳在解放后,重又被请入电影圈,在《家》、《三八河边》、《长虹号起义》、《地下航线》、《家庭问题》等影片里露面,虽是配角,却使她晚年能与老观众重逢。最令她念念不忘的是1956年和王汉伦一起去北京受到新中国领导人接见。1986年,她又被聘任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文/沈寂 摘自《世纪》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