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电影《暴雪将至》剧照
上图为电影《钢的琴》剧照
图为电影《李米的猜想》剧照
从为数不多的几部同类风格影片中撷取高强度画面段落,在留下若干处显而易见影响痕迹的同时,暴露出视觉效果增强而艺术思路不够清晰诚实的根本缺陷
杨俊蕾
时至今日,对任何一个新完成的电影,要求高剂量的创新都不免强人所难,原因主要是“影响的焦虑”。影片中无论是有意设置的致敬画面,还是无意中做出叙事上的延续与呼应,以及确实在竭力摹仿同时又尽量擦拭掉摹仿痕迹的某些行为动作桥段,都交错定位着一部新片的类型谱系。
将段奕宏成就为国际电影节获奖男主演的影片《暴雪将至》,初看上去是近几年渐成热点的黑色悬疑犯罪剧情片,但在剥去一个灵魂演员的表演贡献以后,却异常明显地看到:于画面语言上,影片本身多处局限在“同类型、小系统”之内;而在深层的画面意义和无形的主题矛盾设置上,影片又流露出通过捷径达到效果增强的念头。结果则是在马赛克拼贴般的交迭摹仿中,未能实现情节矛盾的合理建构,对于片中涉及的特定的转型时代,也未能给予有价值的意义理解和再现。
沿着“小系统”的摹仿捷径,求取效果增强
《暴雪将至》贡献了程度较高的视觉观影效果。不间断的雨景,落雨声的分贝变化和落雨节奏强弱缓急变化,加上天空降水、地面泥泞以及充塞在天地间的湿漉漉水气氤氲,营造环境的电影工业水准在整体上超过同类型影片的平均水平。有趣的是,就在很多评论认为这部犯罪片中蔓延不断的大雨场景可以直接比拟于 《白日焰火》中的雪景应用时,导演董越却用了“彻底误读”、“不喜欢,坚决不接受”来否认。类似的猛烈否定态度仿佛诗人史蒂文斯在四十多年前的书信回声:
“就我本人而言,我从来没有感到曾经受到过任何人的影响;何况我总是有意识地不去阅读被人们拱若泰斗者……目的就是不想从他们的作品里吸收任何东西,哪怕是无意中的吸收。可是,总有那么一些批评家,闲了没事干就千方百计地把读到的作品进行解剖分析,一定要找到其中对他人作品的呼应、摹仿和受他人影响的地方。似乎世界上就找不到一个独立存在的人,似乎每一个人都是别的许多人的化合物。”
虽然文学和电影属于不同门类,可是面对指出作品中隐含他者影响的批评,诗人和导演的反驳如出一辙。针对来自创作一维的反弹和不服不忿,布鲁姆概括称之为“影响的焦虑”,并在个体性的创新与继承的二律背反中富有创见地提出破解难题的思路:受到影响是必然的,但是受影响并不必然地限制独创性。相反,来自传统承继而启发出的双重想象力更可能有益于创作,前提是对传统的认识足够充分,影响创作的前人文本数量足够丰厚,多到处处皆是,难以一一指出。而《暴雪将至》的问题是宥于类型小系统,从为数不多的几部同类风格影片中撷取高强度画面段落,在留下若干处显而易见影响痕迹的同时,暴露出视觉效果增强而艺术思路不够清晰诚实的根本缺陷。
除却导演董越最拒绝的《白日焰火》类比,该片在几个出彩的快节奏桥段还或显或隐地套用了近年来风格相近影片中的画面语言,比如《青红》《李米的猜想》《钢的琴》和《寻枪》,甚至香港影片《盲探》。
主人公余国伟带领徒弟在厂区追逐疑凶,在追的路线中带出工厂的空间结构,构思和走向都传达出影片《青红》的旨味。大雨不停,主要人物常常罩在统一制式的橡胶雨衣下逆光入画,注重线性力度而非美感的人物剪影塑造与《寻枪》中的姜文造型基本同款。至于负有“神探”之名的余国伟把徒弟双手捆在腰间,原路复盘,重走案发前后的犯罪道路,破案思路与模拟案犯动作呈现的方式又与刘青云主演的《盲探》近乎一致……
列出以上段落模拟是为了说明:《暴雪将至》 之所以在结构影片的方面没有达到较高的完成度,就在于其内在的创作手法局限在为数有限的几部影片里前后剪裁,而不是真的面对一个特定时代里一群特定人物给予类型片的再现。接下来的两处片段引用更能说明 《暴雪将至》在根本上缺失了什么。
片中让余国伟和发廊女在桥上谈心、摊牌,后者在桥上靠着站着,又不知怎样坐上了几乎难以坐稳的桥栏,影片并没有在“站立”和“跳起坐上”两个动作间给出连接镜头。紧接的一幕其实是意料当中要发生的:她向后倒仰,往桥下坠去。片中藉此说明余国伟又受了一次强刺激,所以会执法违法,对迟迟不能明确定罪的疑凶实施私人报复。然而这一幕仅仅从皮毛上复刻了曹保平在《李米的猜想》中的设计,却没有完成有难度要求的落差动作捕捉。因此,在《暴雪将至》接下来的人物心理转化环节,由于缺乏了影像动作逻辑中需要包含的结果镜头———生命躯体与地面的粉碎性碰撞,就没有办法真正有效地将看似激烈的动作视觉效果有效传导到余国伟的报复行为上。
再深入到故事的肌理构筑内部还能继续发现,这个来自《李米的猜想》的“倒仰坠桥”事实上代表着《暴雪将至》的小系统捷径观———仿佛摘选拼插一样,把其他影片中的强效果桥段平移挪用,伪装自己并未真正达到的情感深度和艺术水平高度。可是捷径上的伪装为什么会脱落看似有效的光彩呢? 原因正在于电影得以完成并具有自身特质印痕的首要保证是对艺术规律的遵从,以及对电影发展传统的无形化约。《李米的猜想》拍摄两次坠桥,前者是无名诗人,第二次就是被李米深爱并苦寻四年的人,后者在重罪暴露后也选择了和诗人一样的行为动作,从城市立交桥上一跃而下。两次形式类似而性质有着天壤之别的动作重复展现,遵循电影艺术的镜头调度传统,完美达成了叙事的内在呼应弧度,同时在躯体重击地面的音画共同冲创中传达给观众独属于角色的痛感。所有这些切近真实的电影质感恰恰是《暴雪将至》所不具备的。
时代矛盾以及矛盾设置后的画面叙事偏颇
多处桥段拼接后的叙事艰涩,一方面造成了《暴雪将至》几乎没有副线情节可言,另一方面也泄露出影片在对其所展现的特定时代的矛盾理解和设置上经不起推敲的偏颇。
影片展现的,是上世纪转型期中国经历的改革初期的复杂性。此中的复杂性有血有肉,牵连着无数个体及其家庭,由血肉具体遭遇的历史经验带有长长的连续性。在历史背景的烛照下,《暴雪将至》 的矛盾理解与设置显得过于主观而偏颇。创作者摹仿同题材中的优秀代表作《钢的琴》,但由于对彼时真实的社会现实缺少足够的理解,缺少真挚的感情,也就没能做到像《钢的琴》那样客观冷静又不失温情地全方位表现出工人与老厂矿之间难以割舍的关联;之后又没有在技术上调和情节叙事的主副线索,实现悬疑片揭晓谜底的基本结局,叙事的指向模糊且节奏松、乱、失控。
从有限的同类影片小系统内找捷径,以及偏颇地设置了转型期中国工厂的一些改制,《暴雪将至》 的两个主要缺陷其实根源于同一个隐藏更深的弊病———不是从真正的中国经验土壤出发,而是出于效果追求去截取杰出影片中的有价值亮点。此时就不得不点明《暴雪将至》对域外影片膜拜般的征引,不仅在中文题名上硬仿了马其顿导演曼彻夫斯基的 《暴雨将至》,而且对于时代氛围的理解和整体设定也有意接近韩国影片《杀人回忆》,导致的后果就是回避实际上发生在特定时期内的真实矛盾,在影片制作中失落了真正值得关注和表现的具体对象。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本文为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项目GD1706传统文化资源激活中国电影供给侧创新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