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奔月》的深刻在于和神话“奔月”的高度互文,它既涵盖又超越了逃离的主题。鲁敏描绘了一种“不可逆”的悲剧意识。这是小说的伤心处。
俞耕耘
对于处理“结实的”现实主义题材,作家鲁敏总是游刃有余。而她的最新长篇小说《奔月》 呈现了作家的“出格”———她试图探索现实主义的边缘,挖掘庸常生活里的戏剧性,在直面“现代性”的书写中,现实主义与幻想怎么调和。这些问题对鲁敏来说是疑难的,她没有十足底气,“但犹豫比预想中的要短,很快我就确定下来。败也好残也好坠落也好,这确乎是多年块垒与执着所在,非写不可。再说,写作本非投机。冒险、越界与反常,是应有之义”。
小说 《奔月》 从一条主线上衍生双线叙事。女主人公小六在旅游途中遭遇翻车事故,侥幸逃生。她借此失踪,从原先的庸常生活里逃离,在一个小镇,以“吴梅”的假身份重新生活。丈夫贺西南相信她只是失联,在调查妻子下落的过程中,她的形象被一次次地颠覆、重构。表面温顺平淡的妻子,在职场是竞争中的赢家,在婚外恋情里是激情四射的恋人……鲁敏写出了某些人生活的症结:触目所及,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哪怕耳鬓厮磨多年的夫妻,彼此之间的理解少得可怜。小说里,贺西南向小六的情人求援,试图从他那里打探她的下落,这一幕既荒谬也残酷。
做一个逃逸者和伪装者,类似的角色扮演的冲动在寻常人的想象中或多或少地存在着,即使只是一闪而过的“妄念”。然而,一旦欲念付诸行动,成了“结实的现实主义”故事,这桩“冲动引发的谜案”便凸显了它的情理空虚、细节的突兀。小说中的荒诞感和戏剧性并非出于主观设计,而是一种反常造成的客观感受。当作家把深邃的哲学化思索 (以“非我”寻找“自我”的意识) 诉诸到故事里,现实性的支撑顿时显得贫弱,或者说,现实显露了它吊诡、暧昧的那层面目:丈夫和妻子的情人化敌为友,两个男人压抑着对彼此的怒火,共同研究一个失踪女人的下落;一个自称是“小六闺蜜”的陌生女人绿茵,成了一个强悍的闯入者,照料起贺西南的起居生活,而贺毫无反驳之意地接受了这不清不楚、不尴不尬的局面。一个不在场的女人,让这群原本没有交集的当事人缔结了奇异的私人关系。
鲁敏在 《奔月》 里捕捉的,是生命的随机和生活的偶然。如果现实不能被“编排”,那就是一连串毫无因果的不可思议,还有几分神秘的天定。作家所追求的正是忠于这份不可理喻的真实。她舍弃了因果律、动机和情理逻辑的修饰,正面强攻生活的乖谬。“奔”,这个看似迫不及待的自由意志背后,实则是不知所求、不知何往的生命盲目冲动。“随它,才不追究。反正已经撒了手,像断线风筝,只管往那天空、真空、虚空里飞”。
小六看起来是个平凡甚至庸俗的女子,然而她的选择有着超出现实的“孤绝”———她放弃了所有挽回与中止的可能。生无可恋的倦怠感,让她向往一切新鲜、生机和偶然,想要抛弃生活的“惯性”,以至慌不择路。小六借车祸“神隐”,恰如嫦娥奔月,都是没有回头路的。“奔月”这个主题绝非“逃离”那么简单,它深刻点破了每个人都要克服的“重力”。什么是重力? 这就是生活的规律、常态,雷同且循环。循环往复的生活把人套牢在磨盘之上,还毫不自知,而小六选择的是不计结果的“改变”,即便这改变带来了毁灭。
在一个陌生的空间,借一个陌生的身份,扮演成“别人”的小六看清了她逃离的生活:小富即安的丈夫、沉迷于肥皂剧和养生的母亲、迅速和更年轻的姑娘们展开恋情……她曾经是这乏味生活里的一部分,而她的离开,并没有让这样的日子改变分毫,没有她,那个世界照常运转,所有人按部就班地在生活。鲁敏的笔触让人惊心,她事无巨细地陈列出“寻常生活”的日常,也一针见血地道破“庸碌”是生命最大的敌人。看清了这一点的小六其实别无选择,斩断了前一段庸碌生活,至此,“奔月”隐喻了褪去肉身躯壳,获得灵魂游弋的“失形”状态。
小六抛弃了所有的身份、功能,只为获得重新认识自我的可能,而这未尝不是一场严酷的劫。“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冷冷然的无情之态,对那边的世界、对抛下的亲人友爱以及一己之在,她竟毫不伤感,亦无愧疚,好像全身都上了最高级的麻药,明明知道这一刀下去,必定会皮肉破绽、鲜血溅流,却无一丝痛感。这令她惊骇,更有种毛骨悚然的辩识感,好像是慢慢磨出光亮的铜镜,镜中渐渐显露出一个有棱有角、面目诡异之我”。
小六母亲的反应带着局外人置身事外的凉薄,她把女儿的失踪视为一种“家族遗传病”。“他们家族就有这个毛病。迟早要发作的,没有办法,基因里带着的。”“他们家,别的大毛病都没有,只要没跑没丢,个个都长寿。可惜就是隔三岔五的,每一代都有人发这个失踪的病。”老太太历数从小六曾祖开始每代人都有的失踪怪事,添油加醋渲染了神秘气息,还归纳出一番黑色幽默的“神逻辑”:“到小六这一辈,大概是而今营养太好了吧,发病越来越早了。”母亲的这份怪诞回应似乎是一种朴素的讽喻艺术,旁敲侧击现代人摆脱身份的潜意识,每个人多少都有逃离、伪装、隐身的欲念,而小六和她的家族前辈们都做了义无反顾的“行动者”。
小说 《奔月》 的深刻在于和“奔月”主题的高度互文,它既涵盖又超越了逃离的主题。鲁敏描绘了一种“不可逆”的悲剧意识———小六一旦失踪就难以回到原位,归来,对失踪者和亲属而言都是双重折磨。小说揭示了现代社会的高度“功能化”,以及秩序飞快的复原功能:小六可以被任何人替代,丈夫贺西南很快有了一个事实意义上的“妻子”,一个新的照顾者和陪伴者,情人很快琵琶别抱,有更年轻的姑娘占据了她的位置,就连她拼搏过且引以为傲的工作,也迅速地被同事接盘了。她的消失制造了短暂的失序,但秩序飞快的复原了。当人们习惯了她的缺席以后,丈夫、母亲和情人仿佛生活得更好、也更开心,这是小说的伤心处。
和小六壮士断腕式的“反常”抉择一样,《奔月》 里,为了探索自我身份的可能性,寻找没有遮蔽的“真正自我”,主人公不惜逃离到另一空间,假装另一个人。这种“身份冒险”在鲁敏的笔下衍化出离奇小说画卷。
(作者为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