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范昕
伍嘉恩,可谓中国古典家具界绕不开的名字———因其对于明式家具丰厚的资源和专精的研究,被公认为此领域的专家。不久前,一场博物馆级的明式家具展“木趣居———家具中的嘉具”,掀开伍嘉恩此前从未亮相的明式家具私人珍藏的面纱,共汇集明式家具十一类、一百多件套,以黄花梨、紫檀为主,不少为稀有罕见的传世珍品、孤品。由伍嘉恩编撰的著作《木趣居———家具中的嘉具》近日亦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面世。
伍嘉恩早年留学海外,与明式家具结缘,是在欧美———1970年代,她在伦敦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第一次看到明式家具的陈列时,即为之心醉。彼时的明式家具收藏圈很小,一听说明式家具出现在世界各地哪里的展厅或者仓库,伍嘉恩和一小撮同为明式家具“发烧友”的藏家便奔走相告,飞到那里一探究竟。为了了解明式家具内在结构的奥秘,她甚至跑到英国一家古典家具维修工厂学艺,“穿着背带裤打砂纸的女子”说的就是她。
1985年随着文物大家王世襄的《明式家具珍赏》面世,伍嘉恩的名字也在圈内响亮起来。当时为该书首发而配套举行的一场明式家具展览同样具有里程碑意义,令绝大多数从未见过明式家具实物的参观者大开眼界,而那次展览的大多数展品出自伍嘉恩的收藏。事实上,《明式家具珍赏》出版以前,王世襄与伍嘉恩已成为忘年交。日后回想起两人二十多年间因同喜明式家具而留下的一段佳话,伍嘉恩坦言:“我猜,王先生在我身上可能感受到了他年轻时热爱明式家具的那种感情。”
“木趣居”之名,正是出自王世襄的赠予,斋额也由他亲笔题写,有着与明式家具一样的清雅恬淡。1995年,王世襄给远在香港的小友伍嘉恩写了一封近千字的长信,详述对其明式家具私藏室名的一些看法。之所以建议用“趣”字,是因为在王世襄看来,“趣”字涵盖对外象和内心的认识、理解、欣赏以及所得到的乐趣,其中也包括藏品主人对美材文理的欣赏,对造型、花纹的喜爱,对明式家具艺术的真正理解及人与物神情的融会合一。一个“趣”字,道出的又何尝不是收藏的真谛?
记者:是什么样的契机开启了你的明式家具收藏?在你的木趣居私房珍藏中,有哪几件家具你认为最值得说道?
伍嘉恩:现在说的“收藏”一词,似乎包含了买东西卖东西的概念,但我从一开始理解的“收藏”,就与经营分得颇清,那必须是买来自己欣赏,自己用,不卖的。很年轻的时候,我在欧美遇到了明式家具,对它们入了迷。我把它们买回来,运到我香港的家里,根本没考虑它们是不是体积太大以至于运输可能比较困难。我对家居生活的布置很有兴趣,我收藏明式家具的关键性动力是我喜欢它们,我觉得可以和它们一起生活———这正是家具的魅力,它们是能够使用的艺术品。早年买回来的好些明式家具,现在还放在我自己家里。
我的木趣居收藏,几乎包括我们现在认知的明式家具的所有种类。历经三十多年的积累,它们中的每一件可以说都是各个种类中有代表性的物品,都有独特的经典特征与收藏价值。我不想挑其中某几件来细说,木趣居的收藏价值不在于某几件特别经典,而在于整套一百多件。它们能够告诉人们,明式家具这个领域是多么丰富多彩,多么集大成,每一个种类中的代表性作品,都能够表现我国古代家具的工艺巅峰,都能够打动人心。我希望人们更多地把明式家具作为一个整体来关注,欣赏明式家具要从整体来欣赏它的美。建立木趣居的初心,就是积攒起涵盖各种式样、形制的一整套称得上范本的明式家具,让它们不再被分开,系统地供人们欣赏、学习、研究。
记者:从单纯购买明式家具到研究明式家具,甚至出版了不少关于明式家具的专著,你是如何成为一位研究型藏家的?
伍嘉恩:从没有什么人知道明式家具,到几乎人人都认为黄花梨家具是好东西,几十年过去了。在此期间发生的所有与明式家具相关的事件,即便我没有直接主持或参与,我都至少知道它们的发生。因为我对明式家具的浓厚兴趣,我经手的明式家具数量非常多,这些家具实例让我渐渐懂得明式家具以及中国家具史。我觉得应该把我一路走来从中学到的东西记录下来。我会对我经手的明式家具仔细观察,看看它们的结构是什么样的,把每一件方方面面的情况以及我对它们的认知和理解尽可能完整地记录下来。不是每个人都有明式家具上手的机会,我既然有这样的幸运,就想把这些家具所承载的信息传递给更多的人。这不是什么伟大的研究,是自己应该做的。
明式家具研究的道路上,王世襄先生给了我很多帮助。早年接触明式家具时,我对传统文化并不了解。当初建立明式家具的商行,店名用的就是我自己的英文名GraceWuBruce,是王先生觉得应该有中文名,于是送我“嘉木堂”,后来还送我“木趣居”。每一次他都题三五种字让我选,告诉我关于传统文化的门道。1995年以前,我和王先生的沟通交流不论写信还是通话,用的都是英文,王先生的英文特别好。突然有一天,王先生对我说,你用中文给我回信吧。这对习惯了英文表达的我来说,是一个很
大的挑战,但我接受了,翻起汉语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信。没有王先生的这种激将法,我可能到现在都没法用中文写作,更不用说后来直接用中文写书。我在王先生身边感触最深的,就是他的那种严谨精神。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要想对明式家具了解透彻,需要深入它所处的语境也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
记者:在你看来,明式家具为何被视为一种具有东方哲学美感的艺术形式?它究竟有哪些艺术价值最值得人们珍视?
伍嘉恩:明式家具的艺术元素非常多元。它最初能够吸引人的,总是外在形式、造型之美,简练静穆,温文尔雅。这让很多藏家以及家具研究者着迷不已,甚至当代国外的一些设计都明显受到它的影响。明式家具的外在设计究竟从哪里来,为什么能够跨越时空、在数百年后依然受到人们的青睐?我认为更值得人们关注的,是明式家具内部的榫卯结构,正是这样的榫卯体系让它呈现出迷人的外形,简约中透着一股力量。我希望人们能够从明式家具的外观审美踏出一步,对它们的内部审美产生兴趣,进而开展研究。平时没有多少人能够近距离接触到明式家具的实物,可能也就难以接触到明式家具内里的奥妙,因而这次我编写《木趣居———家具中的嘉具》一书时,不仅展示了每件家具各种角度的照片,更拆了部分家具,拍摄了它们内部的榫卯结构,这才是明式家具的灵魂。
榫卯结构在我国经历了相当悠长的演变。有研究者发现,两千年前战国时期楚国墓器中,已经出现了多达十一类榫卯。家具制造是我国非常古老的优良传统,从宋代三百年间的很多画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明式家具的雏形,明式家具的原始造型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定型了。此后我国家具又历经数百年的演变,在晚明达到榫卯设计的高峰。过去人们总说,是明代文人的参与才让明式家具成为可能,这绝对不准确。是什么成就了明式家具,还需要学者深入研究我国家具的演变史才能给出完整的答案。可惜,我没有真正的条件去研究这一块,因为我的中文基础不够好,我现在对古文的掌握只是一知半解,但我希望能够吸引方方面面对家具有兴趣的人去探索,我国家具是如何演变又是如何在明代趋于完善的。
记者:今天,设计领域兴起新中式热,不少当代设计师在设计家具时热衷于从明式家具中汲取灵感。你认为这是对明式家具精神上的一种延续吗?
伍嘉恩:真正吸纳明式家具的精粹,并将它们重新表达出来,对于家具原创设计来说才是有建树的一种发展。明式家具的外形非常吸引人,上世纪二十年代初丹麦设计师汉斯·威格纳在看过中国明代圈椅的图像资料后深有感触,曾创新设计出一系列“中国椅子”影响深远,赋予中国明式审美以现代气息。今天的家具设计对于明式家具的吸纳,很多时候还停留在一种浅层次的仿古上。设计者们对于明式家具的了解与领会更加深入,将它们转化为创意设计才能更加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