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聂隐娘》海报。
王晴飞
唐传奇中,聂隐娘是一个剑仙,在跟随师傅学艺时,执行过若干次刺杀任务,出师后回家,虽然昼伏夜出让人觉得她的刺杀行动仍在继续,但她多能自行己意,如嫁与磨镜少年,又如在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之间选择,都不受他人影响。
侯孝贤撇开原作后半段与刘昌裔相关故事,专心经营、丰满魏博部分情节。聂隐娘变为刺客乃至特工,被从仙界拉回人间,置于政治斗争和情爱纠葛之中。对于电影的观感见仁见智,倒是电影如何以改编书写现代人的犹豫与抉择,并于其中拷问人心,值得探究。
刺杀与潜伏
作为剑仙,聂隐娘自然是神异之人,言行出人意表反在情理之中,不必一一解释,大量无法索解的叙事空白使小说空灵飘逸,又有玄幻色彩。如聂隐娘先是自主嫁与毫无其他长处的磨镜少年,后来又在为其找到一个差事后轻松抛弃,显示其超脱,不拘泥于常情常理。据卞孝萱研究,类似情节已成唐传奇侠女故事套路,非独《聂隐娘》为然:“女侠轻儿女之情,无室家之恋,结合与分手,都很自由,用不着媒妁,夫婿都是低能,靠女侠养活”。即便我们强作解人,也只能说,镜在古代信仰中,有神异色彩。当时人认为镜具有驱邪避鬼之功能,如另一唐传奇中的《古镜记》,就是一系列的古镜降妖记录。所以隐娘选择磨镜少年作为夫婿,具有强化其剑仙身份功能。
侯孝贤则努力为这些出人意表的情节,一一予以符合现实情理的解释。尼姑变为道姑,即下嫁魏博的嘉诚公主的妹妹嘉信,带走隐娘一是因为她与魏博少主田季安青梅竹马,陷入魏博未来权力之争的漩涡,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二是要将她培养成为一流刺客,为未来的政治斗争助力。磨镜少年是日本遣唐船工匠(这一身份在剧本中有交代,电影中则并未明白显示),因缘巧合救了隐娘之父等人。侯孝贤又加入青鸾舞镜的故事,以“镜”为喻,意谓聂隐娘和嘉诚公主一样都是孤独的无法归类的人,将现代人的孤独感赋予大唐的刺客。在此意义上,又隐喻她在磨镜少年那里可以隐约找到同类或本真的自己。
至于聂隐娘的特异功能,如白日杀人而无人可见,脑后可藏匕首,用即抽之,如同孙悟空将十万八千斤的如意金箍棒放在耳朵里,这些情节,侯孝贤通通略去不用,“去神异化”,聂隐娘行刺时的打斗也都是一招一式的落到实处。有意思的是,片中正方的法术隐藏,反方则继续使用。大约含有天道正大而鬼道奇诡的对比之意。尤其是在唐传奇中“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的高人空空儿,在这里亦化为巫蛊害人的妖僧,完全破除原作的空灵俊逸,流为庸常的豪族内斗。
侯孝贤变剑仙故事为特工潜伏,是想将聂隐娘置于各种难以抉择的人生纠葛之中,拷问人心。在刺杀田季安一事上,聂隐娘的内心有两重冲突。一是政治理念冲突:嘉信公主主张杀田季安,因为他不忠于朝廷;聂隐娘更倾向于认同嘉诚公主的观念,认为以不杀为宜。一是情感与忠诚的冲突:聂隐娘与田季安青梅竹马,旧情难断。刺杀行动不断延宕,最终选择离去。剑仙于是变为一个失败的特工杀手。原著中的聂隐娘,高远飘逸,性格简单;电影中的聂隐娘笨拙犹疑,却更丰富,更现代。这种情节设计,虽不免落入俗套,但使聂隐娘在个人情感、师傅使命与地方平安之间抉择,也增加了人性的张力。而聂隐娘的犹疑,即便在原著中,亦可以找到支持,即她第二次执行任务刺杀一大僚时,见其 “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这一“未忍便下手”到了电影中,变为“未忍心下手”。而师傅 “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的教诲,原著中聂隐娘是“拜谢”,表示认同;电影中也改为不作回应,接下来则是一个群鸟疾飞入林的场景。电影中另一次出现这一场景,是在师傅派她下山,说“汝今剑术已成,而道心未坚,今送汝返魏,杀汝表兄田季安”之时。这两处完全相同的场景,显然是对聂隐娘心中波澜的隐喻,暗示聂隐娘的不忍人之心,为其后来的迟迟无法下手刺杀田季安做铺垫,故事的主题亦由近“道”变为近“儒”。
天道与人伦
侯孝贤的聂隐娘多了情感、政治纠葛,少了神异玄幻与飘逸简洁。以聂隐娘的技艺,完全可以如前两次执行任务时一样,直接刺杀田季安,嘉信却偏偏将其送回魏博潜伏,聂隐娘又处处暴露身份,这其间的矛盾之处令人费解。
也许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解读:即刺杀田季安究竟是一次政治行动,还是聂隐娘的结业考试?在原著中刺杀完大僚,聂隐娘已经毕业,师傅说“汝术已成,可归家”,算是发了结业证书。电影中并非如此,师傅的临别赠言是“汝今剑术已成,而道心未坚,今送汝返魏,杀汝表兄田季安”,可见刺杀田季安,本身亦有坚其道心之意在。将其送返家中,使其置身各种人伦、政治关系中,更增加了考试难度。
自古人们求仙求道,往往都是要斩断世俗情缘,一言以蔽之,即是无情。而于诸情之中,唯有亲子之情与男女之情最难割舍。卞孝萱引《太平广记·崔慎思》中歌颂女侠杀子之语,“杀其子者,以绝其念也,古之侠莫能过焉”,认为这反映了当时的审美观念。儒家认为不忍人之心是仁之发端,应该发扬光大。道家恰恰相反,正是要斩断这不忍之心。费长房要跟壶公做神仙,学缩身藏壶之术,便用竹竿挑了衣服做成自缢幻象骗家人,并不管他们会有多少悲恸。王戎丧子而悲,山简说:“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戎答:“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王戎正在神仙与俗人之间。唐传奇《玄怪录》中有一则《杜子春》。杜子春是无赖子,不事产业,嗜酒邪游,有道士三次分别赠钱三百万、一千万、三千万,皆为挥霍殆尽。道士看出他无情浪荡,是一个学仙的好苗子,带回山中考验,令他无论见何种幻象,均要不动不语。他于诸种幻象中,自身受无数苦楚,又见妻子被种种折磨致死,均能无动于衷,直至最后被转世做女人,亲见幼子被丈夫摔死,终于忘了道士的嘱咐,失声而呼,于是功亏一篑,未能成仙。此亦可见修道首要是要有忍人之心,忍人之心最难的是破除亲情伦理。
原著中聂隐娘大抵可以达到“道心已坚”的境界。她与父母几乎无情。父亲聂锋在知道她的学艺、杀人过程后,对她“甚惧”,也“不甚怜爱”。她也我行我素,并不顾及父母想法。对于磨镜少年,只是临时做夫妻,待她要去“寻山水访至人”时,则将其轻松抛弃,毫不留恋。她唯一动了一点感情的,是后来的主公刘昌裔,但也仅止于在他死时赴灵柩前痛哭一场。电影版将聂隐娘的师傅由尼姑变为道姑,似有切合求道主题之意。聂隐娘又处处流露出世俗人性,先是因小儿可爱而不能下手杀大僚,又因留恋旧情不能杀表兄田季安,甚至横生枝节救已经怀孕的田妾胡姬。从追求道心的角度看,是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任务,而迷失在人情爱欲之中。所以原著中的聂隐娘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剑仙,而电影中的聂隐娘只是一个沉迷于世间人伦情爱的凡俗女子,一个失败的不太冷的杀手。结业考试失败后,告别师傅,追随磨镜少年而去,也说明她彻底放弃“道”的修炼,转向对新的爱情的追求。
总体而言,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还是一部有意思的电影。大量不直接为情节服务的“无用”的细节,稀释了因刺杀带来的杀气,延缓聂隐娘的行动,暴露她内心的挣扎与犹疑:杀人并不是她人生的全部,除了刺客的身份以外,她还可以有更丰富的人生内容。对原作情节的改编亦显出新意,赋予聂隐娘新的生命与内涵,又引入儒家式的悲悯,将绝情求道变为弃道近情。聂隐娘虽然不再高远飘逸,却有着更丰富的生命,富于现代感的孤独。
(作者系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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