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作为三重思想家的赫希曼,考察他的思想形态变迁的过程,还应兼具“历时性”与“共时性”两种维度的阐释视角。
从历时性的角度出发,赫希曼的漫长人生可以简要划分为三个时期。在这三个时期,“退出”、“呼吁”、“忠诚”三个关键词成为统领性的贴切词语。第一个阶段,赫希曼作为犹太流亡知识分子,投身反法西斯地下斗争,营救欧洲知识界人士避难美国,确立经济学领域的专业发展志向。这个时期的赫希曼,在退出与忠诚之间进退自如。第二个阶段是他离开华盛顿,作为世界银行的咨询顾问前往拉丁美洲地区指导经济发展,在边缘地带思考发展与改革之间的诸多关联,并以此为跳板,抓住难得机遇,重返美国三所学术重镇,勤勉写作,努力实践,一跃成为世界级的发展经济学大师。这个时期的赫希曼,逐渐意识到“呼吁”对于社会发展与繁荣的重要作用,内心深处的文学想象重新被激活,蓄势待发。第三个阶段,赫希曼对主流经济学与现实政治的失望与日俱增,机缘巧合,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向他伸出橄榄枝,开启赫希曼退回思想的世界、寻找具有人文主义色彩的社会科学的可能之旅。这个阶段被公认为赫希曼最具原创性的思想产生的阶段。赫希曼再度唤醒自己青年时代对于忠诚的深刻理解,呼吁知识分子重视言论质量,积极介入现实生活领域。
通过以上描绘,我们大可认为:作为三重思想家的阿尔伯特·赫希曼,他的一生就是在不断的退出与呼吁之间,维持着特有的忠诚品质。当然这种在呼吁与退出之间所耗费的机会成本,在外人看来是相当高昂的。他早年对自己营救过犹太难民的英雄壮举不动声色,低调行事,宁愿举家搬离美国而寻找一种自在自主的生活方式,盖因成为一名冷战知识分子并非他的初衷。而离开哈佛经济学系,对主流经济学的自我封闭与平庸化倾向提出尖锐批评,反思发展经济学出现的理论停滞现象,甚至因批评而失去诺贝尔奖提名亦不以为憾,而是继续在跨学科领域和拾取最贴切词语的分岔小路上愈行愈远。这种退出与呼吁两种行为并举的姿态,难道不是赫希曼忠诚于内心的文学想象力,忠诚于克洛尔尼曾经给予他的谆谆教诲,忠诚于真正人文主义传统的最佳体现么?这种独特的“忠诚”气质,在现代学院派知识分子中也称得上稀有。更不用说他晚年对于美国新保守主义兴起的警觉和有力批判。赫希曼真诚地指出,大众社会的内在成长性不是依靠空洞的言说,而是需要在进步改革中自我探索,大胆试验。一个能够包容各种价值冲突的社会,要比仅仅容纳市场逻辑,抑或完全被共同体精神所笼罩,来得更有生命力和持久性。
前往北非前赫希曼与妻子萨拉的合影,约摄于1943年。
从共时性的角度来解读三重思想家赫希曼,更具有值得注意的思想内在张力。简单说来,这就是一个有关身份与认同的维度。关于对身份的质疑,从赫希曼青年时代就一直存在。赫希曼一生涂改过多个名字,使用过多本护照,熟练使用过多种语言,扮演过多种角色,与各种机构、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赫希曼曾经半开玩笑地与朋友谈及,终其一生,他从未产生过身份认同的焦虑,而只有所谓的身份证争议(显然并非如此)。乐观、豁达、风度翩翩、从容不迫是赫希曼留给外界的一般印象。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赫希曼没有经历过内心煎熬和莫名痛苦的时刻。阿德尔曼在传记中多处留有令人印象深刻的文字,折射出命运女神给予赫希曼的并不只有橄榄枝,也有刺手的荆棘。例如,他曾三次穿上不同颜色的军装走上前线与法西斯英勇作战,皆以不能言说的苦涩和难以名状的失望之情收官。特别是他第三次以美国军人的身份参加欧战,本想发挥他的专业与语言特长,却终究未能得到重用提拔,最后以翻译官的身份退伍返美。赫希曼曾经期盼与欧亨尼奥·克洛尔尼在战后相见重逢,却在意大利解放前夕获悉他被纳粹秘密枪决,令他痛彻心扉,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最懂得赫希曼思想的,就是克洛尔尼。在《退出、呼吁与忠诚》扉页上,赫希曼这样写道:“我把此书题献给欧亨尼奥·克洛尔尼,是他给我埋下思想的火种,并教导我如何引燃它。”
另一段有关赫希曼身份令人印象至深的文字是,战后赫希曼意欲加入美联储发挥专业特长,却因无形之手的阻碍致使他始终无法得到工作。愤慨与无奈之余,赫希曼接受建议,举家迁往南美自我放逐。虽然幸运的是,赫希曼与家人度过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并最终抓住机遇重返学界主流。但是,他这个反法西斯英雄、退伍美军士兵、马歇尔计划的参与设计者,当年为何被限制,为何不受信任?这些疑惑,始终萦绕在赫希曼心头。阿德尔曼在撰写传记过程中,在华盛顿国家档案馆发现了当年记录监视赫希曼行踪的监控报告,记录之详细,设防之严密,令人震惊。彼时的赫希曼乐于分享对未来的美好向往,而所谓的线人就在他的身边。这种伤害令他久久沉默。这段令赫希曼困惑却又无法言说的历史经历,得以在传记中细致呈现。
摄于1969年。彼时赫希曼正在写作《退出、呼吁与忠诚》。
哥伦比亚时期的赫希曼
暴风雨终会过去,晴天不会让人久等。选择退出华盛顿,抵达南美洲哥伦比亚,这段生活记载,则是笔者在读赫希曼传时揣摩良久、最为神往的片段。这时候赫希曼的身份,既非曾经踌躇满志的华盛顿技术官员,也不是当地政府雇佣的高薪外国专家,而是成为战后早期国际组织派驻欠发达国家的发展顾问,一切又是全新的体验和不同的感受。在这个遥远的国度,赫希曼安顿好温馨的家庭生活,与妻子和两个可爱女儿在风景壮丽秀美、民众淳朴善良的安第斯群山高原中惬意生活,真切享受人生中最美好的幸福时光,可谓未曾预料的美好开始。赫希曼卸下心中忐忑,怀揣好奇心与享受工作的态度,
与其他发展专家一道观察、评估、指导哥伦比亚的经济发展。在这块多元文化激烈碰撞、强烈期盼经济发展腾飞的土地上,五年的定居生活带给赫希曼的体验是他在华盛顿、巴黎、纽约所永远体会不到的。在这里,赫希曼体验着日后他在普林斯顿高研院的亲密同事兼战友、著名文化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的名言:享受体验经验带来的智识满足感,在深入体验的过程中发现人类行为的规律性及其背后的地方性智慧。
一场不经意间的自我放逐,换来了日后神奇般的命运转折。一场成功的关于南美洲经济发展的学术报告,让赫希曼获得了在耶鲁经济学系担任客座访问教授的难得机会。赫希曼认定这是命运女神对他身份的再度认可,他在聘期结束前出版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经济发展战略》,由此得到哥伦比亚大学的终身教职,终于从一名智库人员华丽蜕变为发展经济学领域的领军人物。此后赫希曼乘胜追击,在上世纪60年代连续出版《通往进步之旅》和《发展项目评述》两部研究力著,与之前的《经济发展战略》合称“赫希曼拉美发展三部曲”,奠定其在西方发展经济学领域的一代宗师地位,也由此跨进西方经济学的万神殿。一路蹒跚奋力前行,赫希曼除了感恩那些始终关照提携他的学界圈中好友(如格申克龙、托马斯·谢林等),更是在内心反复琢磨着自己经常重复的一个警句:“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最好的回报往往来自最少的计划。”
在整部赫希曼传中,阿德尔曼无时不刻在展现赫希曼对于机遇和命运的自我把握。马基雅维里关于成功的三个因素的论述,美德、机遇与命运,总是在恰当的时候眷顾(或是拯救)赫希曼,让他成为一名务实的理想主义者,一位具备三重视野的思想家。当然,这种拯救不是通过冥思与祈祷获得的,赫希曼终身养成的习惯就是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何种境地,阅读文学经典是一种毕生的精神课业与追求。赫希曼曾经说过,二十岁是阅读马基雅维利最好的时光。或许是青年人亟需一些好运气。不过,命运女神也有和赫希曼开玩笑的时候,而这时的赫希曼眼前浮现的,或许是父亲给他朗读卡夫卡小说的童年记忆:“在世界的无尽苦难中,你可以忍耐。保持自己的心灵完整。这样做是你的自由,而且这件事与你的本性相符。但是,这种忍耐也许正是你可以避免的一种痛苦。”
赫希曼最迷人之处,就在于他身份的多样性。而这种多样性的展现既有20世纪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在他身上的具体投射,也有他自身出众的文学想象力对于古今人类世界的多彩描绘。赫希曼身份多样性的共时性特征,必然是与他的生命历程与宏大历史叙事之间共栖的历时性特征,互为交融、碰撞、进而构成多彩的历史复调叙事。正是在这种理解背景下,笔者移用文学批评家埃德蒙·威尔逊三重思想家的称谓,试图剖析解读赫希曼的精彩人生故事,也是试图通过自己个性化的解读,在较短时间内勾勒出赫希曼的思想地图,激发兴趣,引出质疑,提出问题,进而一同探寻阿尔伯特·赫希曼的生命与思想之于20世纪,乃至当前人类实现全球共同梦想的特殊意义。
作者:贾敏(中国浦东干部学院)
编辑:于颖
责任编辑:刘力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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