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实,也就是实际、实践、现实。所谓思,主要表现为理论,缺乏系统性的、处于零碎状态的可以称之为思绪、灵感等。从某种角度讲,实与思即实践和理论的关系问题。无疑这个话题实在太大,在做出必要的界定之后,我们必须强调,本文所说的还是实与思,不能简单等同于实践和理论。
问题的另一方面是,虽然理论和实践的关系已经是老生常谈,但也似乎经历了同样长时间的遗忘。我们哲学界迷恋于史与思,以种种借口躲避直面现实——无论这现实是惨淡的(姑且借用鲁迅语)还是辉煌的——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哲学教育目前遇到的困境。今天我们或许需要再一次强调理论和实践的关系。
我们不妨直说,实与思所针对的,首先就是史与思的提法。这种观点认为,哲学研究离不开对哲学史的回顾和总结。一定程度上哲学就是哲学史。所谓思就是对哲学史的思索,具体而言,就是对哲学史上的人物、文本、流派、现象的思索。
这种观点有其长处。比如它可以训练研究者对哲学史的熟悉程度,可以训练学生基本的哲学思维,因此尤其重要。同时,基于要创新和发前人之所未发的原因,回顾哲学史亦是十分必要的。否则,研究者很可能不仅仅是在重复哲学史上的论证,而且也许会将哲学研究倒退一百年——因为他们运用了早已被抛弃的哲学论证。对于哲学研究者,这些是必要的基本功。但熟悉了哲学史,是否就意味着哲学创造呢?也许这么说会面临反驳:你如何知道这么做不会产生哲学创造?但我们不必纠缠于这种论争。
史与思的论断所包含的一个预设是黑格尔的逻辑学。黑格尔认为世界从绝对精神开始,经历一番我们已经熟知的“正反合”的过程,外化出整个世界。他所说的“哲学是哲学史的总结,哲学史是哲学的展开”其实就是以他的本体论、世界观为前提。后来产生的东西不断否定前面的东西,但却是以一种积极的方式否定,也就是扬弃。这在哲学史上就表现为前面的哲学体系被一个一个地抛弃,但其实是以各种方式被吸收到了新的哲学体系中去。无疑,黑格尔有资格这么说,毕竟他有整个绝对精神的哲学体系作为担保。可是,对于一般人而言,那么说就蕴含着某种危险:你是否也有类似的预设?这不是说有预设就是错的,而是,你的预设和你的世界观是否一致?
史与思的提法在简略化的同时,也将史的范围严重缩小了。不知情的读者第一次看见史这个字,天然地会认为这是“历史”的简称。这没错。问题在于,什么样的历史?我不是历史系的,但根据了解到的一些皮毛,就可以知道历史包罗万象。有政治史,至少告诉了你朝代更替;有社会史,关注着帝王将相之外的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几乎人类生活涉及什么,就有什么样的历史。近期咖啡也在中国呈现弥漫之势,似乎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星巴克,在大型火车站星巴克已经成为标配了。我这里的重点在于,还存在咖啡史。也就是说,历史本质上包含着人类的一切活动。
但是,史与思的提法中的“史”指的是哲学史,甚至不是思想史。哲学无论多么重要,就其存在方式而言,只是人类诸多活动的一个部分。认为唯有哲学史才有价值,才是思考的对象、思想的来源,无疑是狭隘的。
当然,我这观点会面临诸多反驳。其中两个反驳是,提倡者认为,他们所说的思不是一般的思想或者思考,而是哲学思考或者哲学思想,因此,其对象当然是哲学史,而不是一般史。这是其一。其二,提倡者认为,哲学本质上不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这不是说哲学不存在于人类生活中,或者哲学不重要,而是说,哲学不是哲学学科,不是咖啡(所以哲学史不是咖啡史那样的历史),不是书籍(因此哲学史不是图书馆史那样的历史),哲学之弥漫于人类的生活中,如盐融于水。我们可以说人类的生活有没有哲学味,而不能说人类有没有从事哲学。事实上,人类从事专业的哲学也是现代的事情。虽然我们说柏拉图设计出了“哲学王”,但那不是专业哲学。专业哲学就是如今在科研院校里依靠发论文、教学生得以存活的哲学。
应该说第二种哲学观更加符合中国传统哲学的精神。但是,以此方式理解哲学,却和史与思的提倡者的具体做法相违背。他们仍然迷恋于已经被哲学经典化的文本,比如《论语》《孟子》《庄子》等等,而不愿意直面历史上的人类活动本身。我们很少看到以孔子的生活为对象的哲学著作。换而言之,以上两个反驳内部其实存在着紧张——认同某一种势必一定程度上反对另一种。从史与思的提倡者的实际行动而言,他们信奉的是第一种哲学观。
史与思相结合的一个表现是强调“论从史出”的观点。广义上所有的现实都是历史,但这里的史却主要指的是哲学史、理论史。于是我们发现所谓的“论从史出”本质上就是“论从论出”。当然这也未尝不可。可是如果因此而为躲避对现实的反思提供辩护,那未免走过了头。比如,人工智能是一个崭新的话题。我们承认古代的哲学思想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给我们思考类似问题以启发,但我们显然不能说古人为我们提供了所有答案。事实上,问题和答案一样,都是新的。我们也不否认也许存在着永恒的、一劳永逸的答案。比如我相信有的研究者会认为所有的问题都出在人性身上,因为人的贪婪等等导致了当代问题。“以史为鉴”之类的谚语也从一个角度佐证了这点。但是,这显然是一种比较懒惰的答案。我们还是主张,问题和答案都是新的。
作者:蔡志栋(上海师范大学)
编辑:于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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