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日本有一批在国际上享有盛名的建筑师,所受的赞誉多为“很好体现和传承了日本的民族文化”,这里应该有不少值得我们借鉴和学习的地方。
程泰宁:和我们对西方建筑的盲从比较起来,日本对自己的文化相对比较自信。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情就很值得我们玩味。东京奥运会主场馆国际投标,扎哈的方案中标。因为2020年已近,有关方面积极准备施工。但公众认为扎哈的方案破坏环境,并且与日本文化不符,纷纷表示反对。日本建筑界在槙文彦等一批老建筑师的带领下也表示了坚决反对的态度,结果硬生生地把这个大牌建筑师的中标方案给否定掉了。因为事关重大,最后是由安倍晋三出面宣布的。我们能这么做么?之前针对国外建筑师的一些设计,国内的院士、专家也提了很多意见,结果不还是照盖不误?
日本对自己文化的自觉和自信非常值得借鉴。在建筑设计领域,日本很早就提出了“和魂洋材”的理念,一批享誉世界的建筑师,像丹下健三、槙文彦、黑川纪章,还有稍年轻点的安藤忠雄,都没有盲目跟着西方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丹下的巅峰时期,他把日本传统建筑语言提升转换,以现代技术和构造来呈现,做出了日本建筑特有的韵味。槙文彦一个重要的建筑理念是“奥”字,“窥其堂奥”的“奥”,指的就是空间层次感。“缘”———“灰空间”,最早由黑川纪章提出来,指室内外的过渡空间,这个思路也影响了中国的很多建筑师。安藤忠雄用的是西方几何形体构成,却表达出了“禅”味,能把日本传统文化精神和现代手法结合得这么巧妙,很不容易。
我们要学日本这些建筑师,学习他们能够在自己文化中发掘出好的东西,做出自己的特色。其实不光是建筑领域,文学领域的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绘画里面的东山魁夷、平山郁夫等,靠的都是对日本文化的理解,进行再创造。
文汇报:如果也用一两个字词做提炼、概括的话,您觉得自己的建筑创作理念是什么?
程泰宁:“自然”。根据环境———物质环境和精神环境自然地做建筑,追求一种“浑然天成”、“自然生成”的创作境界,这就是我的创作理念。至于大家关心的形式、语言、风格,我历来认为这些是表“意”寄“理”的手段,根据创意的需要可以不断变化。有朋友说我“善变”,其实不同项目在形式语言上的变化是很自然的。浙江美术馆、南京博物院、建川博物馆战俘馆以及加纳国家大剧院等,在形式风格上怎么可能相同呢?但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就是“自然”。我不属于任何一个门派,欧陆式、新中式、现代派都跟我无关,“无招”———没有固定的招式也算是我创作的特点吧。所以,对某些西方建筑师把毕尔巴鄂、泉州、北京以及拉斯维加斯的文化建筑都做成一种模式,我不认同,也不欣赏。
文汇报:您曾说“建筑是一生的邀约”,以80岁高龄活跃在一线,应该是对这句话最好的演绎。
程泰宁:对我来说,建筑早已不仅仅是一份职业了。做方案、画草图不再是单纯的工作或完成任务。一旦你热爱一件事情,而且永远抱有期望———不是升官发财,而是期望下一个项目可能会做得更好、更有创意。我不喜欢重复别人,也不希望重复自己,每做一个项目都会有新的期待,这是一种很美好的感觉。常有人问我有什么养生秘诀,大概就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且在做的过程中永远抱有期望吧。
文汇报:不瞒程老师说,我身边有很多年轻人包括我自己,觉得建筑是个极具魅力的东西,也大言不惭地说当年应该选择学建筑。业界也一直盛传您对后辈非常宽容。在中国目前这样的创作环境中,您担心年轻一代建筑师的成长么? 对他们又有着怎样的要求和期许?
程泰宁:建筑确实非常有意思,因为这门学科具有模糊性和不确定性,没有标准答案,没有金科玉律,所以探索的空间很大,魅力也就在这个地方。但是大家不需要都来学建筑,各个领域里多些建筑的知音最好了。
对于年轻人,我更多的是理解,因为很多不是他们自身的问题。譬如现在有的学生,开口扎哈、闭口盖里,我听了很不习惯,但你能怪他吗? 学校的西化教育,以及后现代文化的影响,必然会在他们身上表现出来。这只能引导,不能指责。我会建议他们多看一点中国的东西,对建筑文化要有更全面的理解。
不过,戴着镣铐跳舞,似乎是这个职业的宿命。现在年轻建筑师的压力真的很大,在创作上要听领导和开发商的,自我发挥的余地很小,有些人为此很苦闷,也有人想离开(事实上,这两年有些人已经离开了)。不过我还是鼓励他们要顶住压力、慢慢来,把建筑一直做下去。而且也相信,有理想并且勇于坚持的人总会有收获的。所以,我并不担心他们的成长 (实际上担心也没有用)。对于年轻人,对于未来,我还是持谨慎的乐观态度的。
作者:程泰宁(中国工程院院士 东南大学教授)
编辑:于颖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