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中世纪,即罗腾堡访古,也就是在德国古城发现中世纪意蕴。
作为西方文明发展史上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中世纪并非通常所认为的一片黑暗,也有其美好优越之处,恰如意大利艺术大师安布罗乔·洛伦采蒂在其名作《好政府·和谐城市》中所描绘的那样。在现今对中世纪的重新审视中,尤其是在年鉴学派史家的笔下,中世纪已不是黑暗的世纪,而是具有长时段影响的孕育新文明的时代,显现了一种生机勃勃的活力。
1900年的罗腾堡城墙
1648年的罗腾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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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腾堡是中世纪的军事重镇,地处德国巴伐利亚州西北部弗兰肯地区高原,位于莱茵河南面支流陶伯河东岸的高台丘陵之上。罗腾堡全称为陶伯河上的罗腾堡,名称来自德语的红色和城堡,即俯瞰陶伯河的红色堡垒,是德国所有城市中保存中世纪古城风貌最完整的,也是最富有浪漫情调的城市,被誉为中世纪的明珠。
罗腾堡东门罗德城门是进出罗腾堡的主要城门,号称第一门。进入城门,便是具有浓郁中世纪风情的罗德街,街上集中了13世纪末建造的各类中世纪工匠的店铺和居所,如箍桶匠、漆工、织布工、制鞋匠、补锅匠、陶匠、编筐匠、煮皂工、铺路工、铸锡匠和泥瓦匠,等等。这条街不仅是中世纪行业和社会生活的缩影,也是中世纪自由氛围的生动写照,正是在“城市的空气使人自由”(农民在城市居住超过一年零一天,即可获得自由,成为自由人)的吸引下,采邑农民涌进城市,促使小城手工业发达和商业繁荣。以后,商人与手工业者等形成新的市民阶层,逐渐成为一种力量,改变了中世纪社会的面貌。这是中世纪孕育新文明的很有意义的现象。在这里,我们发现了日耳曼系木文化圈木筋墙房屋建筑的中世纪意蕴,它们只是中世纪采邑农民在城市立足的普通店铺和居所,但造型生动活泼,多姿多彩,现在已成为艺术品。最典型的是罗德塔附近的格拉克铁匠铺,美丽如画,两窗之间镶有色彩鲜艳的徽章,更添妩媚可爱。
西城门城堡城门
罗德街前面的罗德拱门和圣马可钟楼建于12世纪,是罗腾堡最初修建城防工事的重要部分。年鉴学派历史学家勒高夫曾谈及,这种钟楼或钟塔在中世纪向市民提供了一个新的时间规则和作息守则。以后这种时间规则和作息守则又扩展到整个日常生活中,形成了统一的城市时间。勒高夫解释说,机械时钟赋予了人们生活具有确切意义的“小时”,均等的“小时”代替了原先比较模糊的“时辰”,也代替了比较清楚的“日”。正式确立的60分钟的小时,在前工业化时代(从中世纪社会向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过渡期)的黎明,作为劳动时间的基本单位取代了“日”。历史上最早提到机械钟表是在1271年,大钟安装在市政厅和教堂等处。随着重锤平衡机械钟的发明,它“不仅最终实现了计时仪器的机械化,而且也可以说实现了时间本身的机械化”(马克·布洛赫著,张绪山译:《封建社会》上卷,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43页)。大约在14世纪,意大利一些工商业兴旺发达的城市中,人们开始形成守时的规则。自14世纪以后,罗腾堡圣马可钟楼和市政厅钟楼等钟塔自然也都统一鸣响“小时”,这代表着社会时间形态的新进展,在时间历史中具有重要意义。这是因为,钟楼不仅是城镇引以为荣的神奇装饰,而且是城市社会生活运转的重要工具,是城镇社区运转在时间领域的伟大革命。城镇里人们的时间观念转变比没有钟楼的地区更早,城镇经济较之以前没有钟楼时也获得了无可比拟的快速增长。
罗德街附近乔治巷的白塔,建于12世纪,这里是罗腾堡中世纪犹太人聚居区,街巷井然,屋宇轩昂,显现了一种不屈不挠的生命力,尽管历史上曾发生多次驱逐和屠杀犹太人的事件。13世纪40年代左右,犹太人开始定居罗腾堡,犹太商人的名字出现于霍亨斯陶芬王朝当地的税务统计册。罗腾堡犹太拉比迈尔便是当时享誉欧洲的著名法学家。在中世纪罗腾堡,虽然犹太人定居于某一地区,但其居住区域的种族划分并不明显。自由开放和多样化是罗腾堡的重要特征,正是这种特征决定了罗腾堡不是天主教而是新教城市。1555年,《奥格斯堡和约》确定了“教随国定”的原则,诸侯和市镇享有决定其民众宗教信仰的权力,而罗腾堡之所以脱离德意志南部顽固的天主教阵营成为新教城市,完全是因为它是一座自由开放的城市。自那时以来,罗腾堡成为孕育文化和商业的摇篮,文明在此碰撞和交汇,吸引人们在此经商和居住。例如,其中著名的有来自阿尔卑斯山谷的布伦塔诺商业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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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厅是中世纪罗腾堡作为帝国自由市的政府机构。1274年,哈布斯堡王朝首位德意志国王鲁道夫一世(Rudolf I,1218—1291年)赋予罗腾堡帝国自由市的特权,罗腾堡是神圣罗马帝国20个最大的自由市之一。市政厅是活动中心。德国史学家兰克曾谈到德意志中世纪城市的重要地位和意义:“14世纪的德国城市通过巴伐利亚的路易进入了德意志帝国议会。1344年,人们的主要话题就是议会事物。一些历史悠久的城市产生了代表贵族利益的法规。14世纪,行会渐渐进入市政委员会。”([德]利奥波德·冯·兰克著,杨培英译:《历史上的各个时代》,第五章《14世纪和15世纪》,北京大学出版社)通过考察可以发现,作为自由市,罗腾堡摆脱了封建王朝的约束,取得了过去城市文明从未获得的发展,一个新的自信而独立的市民阶层形成,进而又形成市民文化。中世纪城市逐渐被公认为新的社会文明成分。在文明发展程度上,中世纪城市在某些方面实现的程度要超过以前任何时代,甚至包括古希腊。这是中世纪孕育现代文明很重要的现象。
罗腾堡市政厅
市政厅的建筑令人印象深刻,它包括前后两个部分。后面部分是60米高的哥特式钟楼,约建于13世纪。原先的市政厅毁于16世纪的一场大火,保留下来的钟楼没有塔基,而是巧妙地建筑在市政厅三角墙之上。其前面部分建筑面向集市广场,它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始建于1572年,1578年建成,建筑立面上装饰有选帝侯的徽标。1681年,该建筑前面又添建了巴洛克风格的拱廊。拱廊一端连接著名的市议会酒店,建于1446年。市议会是权力机构,当时城市发展的重大决策必须经过市议会投票表决通过才能施行。市政厅建筑注重实用性,但其高耸而奇崛的形制和形式富有意蕴,反映了市民对未来的憧憬。
罗腾堡白塔
市议会酒店主体建筑是钟楼,建于1683年。在钟楼巴洛克式山墙上,上面是建于1768年的日晷和帝国自由市的市徽。中间有上下两座艺术钟:大钟也称为豪饮大钟,建于1683年;小钟建于1910年。自那时以来,每天11点、12点、13点、14点、15点以及20点和22点,山墙上的艺术大钟开始打点,随着洪亮的钟声,窗子打开,两边各出现一个古装玩偶,演绎了市长努施豪饮护卫城市的一段历史。显然,作为市议会钟楼,其鸣响的小时已不是教会时间,而是城市社会时间。勒高夫在《试谈另一个中世纪》一书中着重论述了中世纪晚期随着城市商业阶层的兴起,导致记时制度、时间观念以及各职业阶层的价值观的变革。他阐述了12—15世纪的教会时间、炼狱时间、商人时间、劳动时间、日常时间和钟表时间等多种时间形态,认为当时人们对时间的计量和规定是从社会生活需求出发的,审视和解读中世纪时间向现代时间过渡,必须重视社会史的视角,因为它是教会时间向世俗时间的过渡。在中世纪,究竟是哪一阶层需要从中世纪时间(日)向现代时间(小时)的转变?需要从祈祷时间向工商业时间的转变?答案无疑是新兴的市民阶层,因为这个需求本身就是基于城市生活的。而时间之所以产生“危机”,主要是因为工商业发展和社会不断世俗化,14世纪社会对时间精确的需求推动了对时间计量和规定的精确化,主要标志就是打破了教会对时间计量的垄断地位([法]雅克·勒高夫著,周莽译:《试谈另一个中世纪——西方的时间、劳动和文化》,商务印书馆)。而这些在罗腾堡无疑得到了充分体现。
上述古装玩偶表演的这段历史,发生在天主教与新教之争的三十年战争时期。1631年,天主教的蒂利伯爵(Johann Tserclars von Tilly,1559—1632年,战史上通称蒂利伯爵)率四万大军进攻新教的罗腾堡,遭到罗腾堡人的顽强抵抗。蒂利伯爵攻下罗腾堡后,对罗腾堡人的抵抗恼恨不已,面对罗腾堡男女老幼跪地请求宽恕丝毫不为所动,扬言要从市议员开始,大开杀戒,并纵火毁城。罗腾堡人又献上当地特产弗兰肯葡萄酒,醇香扑鼻,蒂利伯爵见了不禁为其所动,许下诺言,倘若市议员谁能一口气喝干一巨杯葡萄酒,罗腾堡将免遭此劫。不料,市长努施闻言上前,举杯豪饮,一干而尽,征服了蒂利伯爵。
以后,这一事迹被编成历史剧《豪饮酒翁》。在每年的圣灵降临节,罗腾堡市民举行庆典会演,展现《豪饮酒翁》的历史情景。他们穿着古时的军装和服装上街巡游,举行军营活动表演,通过演绎和缅怀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来表达对城市的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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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腾堡的绅士大街是一条具有丰富中世纪意蕴的大街。它向我们展示了,这里是中世纪暴发户城市贵族阶级的天下,他们之所以发财致富,主要是因为垄断了城市中心的骡马集市。大街两旁大多是达官府第和富商豪宅,高屋华宇,建筑气宇轩昂,绚丽华贵,典型的如绅士大街46号的“尖顶堡住宅”。这种意蕴还体现在,这里集中留下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足迹,别具意味。例如,11号山墙上镌刻着:1540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斐迪南一世(1555年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在此下榻;15号山墙上镌刻着:1546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在此下榻。还有绅士大街上最华丽的建筑——市长雅各官邸,建于1488年,带有漂亮的转角挑楼,1513年市长雅各曾在此接待过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这些意味着城市贵族阶级与封建王朝统治者关系紧密,正是城市贵族用金钱与皇家交易,才享有城市更多自治的权利,获得城市更多的自由,取得城市更大的发展。就中世纪大街而言,它像河流那样弯曲,因其古老而相对狭窄,又因其历史悠久而带有某种神秘感。置身其间,人们之所以有这种感受,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其“紧密的空间配置、街道上相对高耸的建筑以及望不到尽头的街景”([美]阿兰·B.雅各布斯著,王有佳、金秋野译:《伟大的街道》,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市长雅各官邸前面有一座圣乔治喷泉(或称为水井),深8米,蓄水10万公升,是罗腾堡众多喷泉中最大也是最具有意味的喷泉。其细长的喷柱顶上有一座圣乔治塑像,喷柱上雕刻着恶龙,雕塑为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生动地表现了圣乔治屠龙的故事。勒高夫曾谈到圣徒屠龙雕塑,认为圣徒战胜恶龙不能仅仅从道德和宗教的象征意义上看待,因为在这样的故事中圣徒和恶龙分别代表了社会秩序的守护者和破坏者。“圣徒战胜恶龙,其作用是物质性的、心理性的、社会性的,而不是宗教性的”(《试谈另一个中世纪——西方的时间、劳动和文化》)。显然,作为权力中心边上的公共艺术作品,圣乔治屠龙雕塑充分体现了勒高夫所说的社会性的作用,凸显了维护中世纪逐渐形成的新的社会秩序的意义。
在罗腾堡的街巷中,南北向的铁匠街是一条别具中世纪意蕴的街巷。它位于集市广场的南面,临街商号和作坊等以山墙为立面,彼此紧靠,尤其是它们的斜边形成台阶,山墙林立,鳞次栉比,形成锯齿式的街立面,充分体现了中世纪街巷商业建筑的传统。它们均采用山花装饰,生气勃勃,争奇斗艳,美不胜收。沿街店家悬挂铁艺店招,有马、鹿、天鹅等美丽图案,十分招人喜爱。沿着铁匠街一直向南走,前面岔路处便是著名的迷你广场。迷你广场呈三角形,原是罗腾堡的一处集市,岔路两端左边是西贝斯城门,右边是考泊尔策勒城门。岔路为典型的中世纪街巷,交叉处有一幢狭窄的木筋墙房屋,前面有一个水池,可放置鱼箱,当年陶伯尔河渔夫曾在这里卖鱼。迷你广场作为罗腾堡的象征,是罗腾堡最具诗情画意、最享有美名的景观,也是德国最富有中世纪意蕴的城市风景之一,令人遐想,给人留下中世纪梦幻般的记忆。
罗腾堡圣雅各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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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腾堡访古最具有中世纪意蕴的莫过于罗腾堡城墙了。罗腾堡城墙建于12世纪,13世纪和14世纪曾多次扩建。城墙高约六七米,长约3.5千米,是德国最长也是保存最完整的中世纪城墙。在城墙的东段和北段,有保存完好的城墙内侧的防御回廊,约建于14世纪。防御回廊悬空依墙而建,就像一条空中走廊,上有廊檐,下铺木板,宽约1米,两人相向而行须侧身通过。防御回廊随城墙而曲折蜿蜒,就像一条游龙,见首而不见尾。漫步古城墙,绕城一周,有大大小小各种塔楼30多座。城墙上有瞭望洞,冷涩的石墙上依然可见战火遗留下来的痕迹。从12世纪到15世纪末,由于战争变得更加复杂,最初用泥土建造的城墙被厚重的石墙取代。城墙除防御外还有其他许多功能。它是城市地位的象征,也是财富和权力的标志。从罗腾堡城墙,我们看到了典型的中世纪城市城墙的变迁、特征和功能。
从城墙上瞭望,罗腾堡依山而建,西南面地势险峻,易守而不易攻,东北面地势平坦,较易受到攻击,是城市防御的重点。东北面的卡尔根城门或维尔茨堡城门,设有五道门,层层防守敌军。卡尔根城门意为绞架城门,是对死囚行刑的地方,相当于我国古代京城的午门。
罗腾堡北门克林根城门是整个城市防御体系中一个重要的城门,它建于1400年左右。城门之塔昔日是水塔,专门提供城内用水。罗腾堡城内有12处喷泉,每处喷泉用水管连接,一处喷泉水注满后又流向下一处喷泉,形成罗腾堡城市的供水系统,已有四五百年的历史。这种供水系统的构筑意义非凡,因为它“是中世纪城镇防御力量的一种源泉”([美]刘易斯·芒福德著,宋俊岭、倪文彦译:《城市发展史——起源、演变和前景》,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克林根城门后面有一座圣沃尔夫冈教堂,建于1475—1493年,保存完好。它集庄严的教堂和坚固的堡垒于一体,面对城门一面是教堂,背对城外一面为防御堡垒,上有射击的枪眼,下为堡垒和连接通道。该教堂也被称为牧羊人教堂,每个周二的礼拜活动结束后,人们便到教堂附近广场的小羊旅店里喝酒和跳舞。在中世纪,牧羊和羊毛生意在罗腾堡城市及其周边人们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自1517年起,牧羊人同业公会取得特权,每年举行一次牧羊人节。节日期间,人们身穿节日盛装,翩翩起舞,隆重庆祝,以纪念过去辛勤的牧羊人生活和发达的羊毛贸易。在丰富多彩的庆祝活动中,最吸引人的活动是激动人心的光脚赛跑,以及牧羊人粗犷活泼的舞蹈。勒高夫曾指出:“中世纪早期城镇民俗由单调重复的乡村形式发展成多姿多彩、具有象征意义的节日庆典。”牧羊人节便是罗腾堡具有象征意义的节日庆典,也是罗腾堡城市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无论是演绎历史的城市庆典,还是纪念先人的民俗庆典,都是罗腾堡城市记忆的灵魂,是罗腾堡城市精神和城市文化的宝贵财富,如何发扬光大这种城市精神,如何继承发展这种城市文化,如何举行这类庆典活动,都值得我们借鉴和总结。
作者:张广勇(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编审)
编辑:于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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