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理查德·霍夫斯塔特(Douglas Richard Hofstadter),印第安纳大学认知科学教授、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他的研究领域极为广泛,包括数学、物理学、意识、类比生成、艺术创造、文学翻译等。侯道仁1979年的著作《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G?del, Escher, Bach: An Eternal Golden Braid)同时荣获普利策奖(非虚构类)和美国国家图书奖;他的其他著作还包括Metamagical Themas(1985)、《流动性概念与创造性类比》(Fluid Concepts and Creative Analogies)、《我是一个奇异的环》(I am a Strange Loop,2007)以及《表面与本质:作为思想的燃料和火焰的类比》(Surfaces and Essences: Analogy as the Fuel and Fire of Thinking,2013)等。他有两个中文名字:一个是“侯世达”,这个名字因《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这本“奇书”而在中国广为人知;另一个是“侯道仁”,这是他最初的中文老师给他起的中文名字。霍夫斯塔特更愿意别人称他“侯道仁”,因为他认为“侯世达”仅仅反映了他的姓氏“Hofstadter”的音,而“侯道仁”则涵盖了他的英文姓名的三个首字母的音。
2018年3-5月,侯道仁教授应邀在浙江大学哲学系和语言与认知研究中心访问。4月4日下午侯道仁教授在浙江大学大学西溪校区做了题为“Surfaces, Essences, Analogies:脑海的本质”的讲座,重点报告了他与法国心理学家伊曼纽尔·桑德(Emmuanel Sander)在2013年合作撰述的《表面与本质》一书的主要思想。
表面与本质
▲透过表面去把握情境的本质,这取决于认知者本身的心智功能与知识背景
侯道仁说,他可以毫不费力地识别各式各样的字母“A”;标准的“A”、花体的“A”、少了左腿的“A”、立体的“A”、拱门式的“A”、金字塔式的“A”……,他可以忽略无关的表面细节,径直将它们一并识别为字母“A”。不过,几个变体中文“黑”字对侯道仁来说具有一定难度。正在学习中文的侯道仁可以较容易地认出标准“黑”字,但是几乎无法透过表面去识别那几个过分变形的“黑”字,例如,那个外形像房屋的“黑”字,那个立体的“黑”字,还有那个外形像船的“黑”字。
对以汉语为母语的听众而言易如反掌的事,对侯道仁而言颇为困难;同样,对以英语为母语的侯道仁而言轻而易举的事,对在场的听众而言则力有不逮。透过表面去把握情境的本质,这取决于认知者本身的心智功能与知识背景。
在场以汉语为母语的听众能迅速地认出这两个字符,即中文“中国”二字,这几乎就是他们凭借自己的心智功能获取的全部结论。侯道仁则不然,他凭借已有的英语知识背景能轻松地从中认出了隐含的英文单词——“China”。
对各式各样的字母“A”,它们的表面细节似乎差别很大,但它们享有共同的本质,即英文字母“A”;同样,对各式各样的字符“黑”,在剥离无关的表面细节后也享有相同的本质,即中文字符“黑”。侯道仁认为,人们透过情境表面(surfaces)的差异而把握本质(essences)的能力就是在人的心智中随时随处运行的“类比”(analogy)功能。一个情境的“表面”是什么?“表面”是我们在认知活动中需要忽略的绝大多数无关的细节;一个情境的“本质”是什么?“本质”是我们需要清楚理解的给定情境的内核、中心、要点、关键。于是,类比是在两个情境之间建立联系——尽管不同情境从表面看上去颇为不同,但是它们享有相同的本质。于是,类比就是揭示从表面看上去具有一定区别的不同情境之间的隐藏联系。而如果人们将流于表面的种种情境中的不同事物归于同一个本质,那么这就是在做形成范畴或进行分类的活动(to categorize)。
类比:认知的核心
概言之,侯道仁和桑德在《表面与本质》中提出——类比是认知的核心。侯道仁和桑德的基本论证是:人们是通过类比发现本质,从而将具有不同表面细节的情境归为同一个范畴(或类),并进而形成概念的。既然人类认知的核心是基于范畴——并因此是基于概念——的思想,而范畴和概念的形成又基于类比,因此,“类比是认知的核心”,这个命题是侯道仁和桑德贯穿此著始终的主张。
侯道仁认为,人类心智中的每一个概念,皆是通过脑中无休止的、无意识的类比生成过程得以产生和不断丰富发展的;通过类比生成过程,我们可以根据旧的、已知的概念来理解新的、未知的概念。侯道仁和桑德希望说明,制造类比的能力是人类概念形成的根源,是人类思想火焰之下的燃料。
菲利普·鲍尔在《自然》杂志关于《表面与本质》的书评中称,侯道仁可能会把人脑理解成一个类比机(analogy machine)(Philip Ball, 2013. “Surfaces and Essences: Analogy as the Fuel and Fire of Thinking.” Nature 496 (7446): 424-425)。不过侯道仁无意于在生物学或者脑机制的层面上讨论类比生成。《表面与本质》把类比看成一种心理现象,并未有涉及这一现象背后具体的脑神经机制。用侯道仁的话说,“我们的目的不是谈论生物层面的脑,而是谈论作为心理现象的认知。我们不会去推测我们所描述的心理过程之下的脑过程或神经过程,因为我们的目标不是根据生物学基质去解释认知,而是提出一个关于思想本身是什么的非常规的观点。因此,我们是在相当抽象的层面讨论类比,但即使是在这个层面上,我们仍然能磨出不少面粉来”(Surfaces and Essences. p. 29)。
侯道仁认为:除非与过去的“信息”沟通,否则思想无法形成,更准确地说,是类比将我们的现在与过去联系到了一起;类比是两个情境之间的一个或深刻或浅显的联系,它涉及在两个心智结构之间的映射;其中的一个心智结构是正在被认知的事物,而另一个则是过去重复出现的已形成的抽象概念,而它现在将以新的、具体的形式出现于情境中;于是,思想是在两个心智的事物——一个新的与一个旧的——之间建立一座类比桥梁。
尽管类比是在两个情境或者事件之间建立起关联,但侯道仁认为,这种关联的建立并不是什么罕见的、珍贵的认知事件,而是一种稀松平常的心智活动——类比不是一年发生一次,不是一月发生一次,不是一周发生一次,不是一天发生一次,不是一小时发生一次,不是一分钟发生一次,不是一秒钟发生一次……而是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的认知活动。然而,当它们一再发生从而形成稳定的类比关联后,它们就会成为无意识的。埃尔文·薛定谔在《生命是什么》中认为,不同事件通过类比获得相同的本质,会被认知主体视为重复事件;当事件重复发生时,这些事件即从有意识加工逐渐转入无意识加工,这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无意识/有意识过程的区分:“当我们的感觉、知觉以及可能还有行为参与的一系列事件在以同样的方
侯道仁在设计讲座题目时巧妙地利用了中英文在字形与含义上的对应。将英文题目“Surfaces, Essences, Analogies”三个单词的首字母组合为“SEA”,与中文题目“海”的含义相对应;同时,将字母“S、E、A”楷体化,并分别嵌入到汉字“海”“的”“本”的书写中(注意图片蓝色部分),在字形上进行对应;此外,“脑海的本质”的英文是“nature of mind”,于是标题就意味着“Analogy is the nature of mind”,这又呼应了其基本观点:“Analogy is the core of cognition”。
式经常重复时,它们会渐渐地脱离意识的领域。不过如果重复的场合或环境条件与以前的不同,它又立即进入有意识的辖区。”(Schr?dinger, Erwin. 2012. What is Life?: The Physical Aspect of the Living Cell with Mind and Matter, Autobiographical Sketch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p. 95)类比关乎生物体的生存,因为生物体要通过现在发生的事件与过去发生的事件之间的类比将过去的相似经验应用于新的情境,指导认知活动。
类比生成:从孩童到天才
类比不是稀有的认知事件,它时刻发生,并且作为认知的核心,存在于各个层次——从简单的事物识别(recognition)到人类历史上的一些伟大发现。
没有人不制造类比,不过大多数类比显得非常平庸、寻常、不足为奇。孩童的类比会让人觉得很有意思。侯道仁举了一些例子,例如,2岁的卡米尔(Camille)说:“我脱了香蕉的衣服!”(I undressed the banana!);7岁的汤姆(Tom)说:“你的雪茄要化了!”(Your cigarette is melting!);成年人有时也会犯类似的修辞错误,例如,“有人告诉我说,我们的房子生于20世纪30年代”(I was told our house was born in the nineteen-thirties.)。然而,制造足够好的、足够深刻的类比的确是一种非凡的、罕有的才能。亚里士多德称隐喻是“天才的标志”,因为能做出好的隐喻即意味着拥有一双能发现事物相似之处的慧眼(亚里士多德《诗学》,第22章)。侯道仁显然持有相似的见解。侯道仁认为,所谓智能或智力(intelligence)就是迅速地(甚至是无意识地)抓住情境之本质的能力,它是一种(迅速地)找到强大类比的能力。
科学的发现和发明往往凭借类比。于是,“天才的标志”近乎是在两个相隔遥远的事物之间寻求深刻的联系,而这两个事物在常人看来可能风马牛不相及。西尔维娅·娜萨在《美丽心灵:纳什传》(A Beautiful Mind)中称数学家约翰·纳什(John Forbes Nash Jr.)拥有非凡的“类比”天赋:“其他人通常会在山上寻找攀登顶峰的道路。纳什却干脆爬上另外一座山,再反过来从那个遥远的山峰用探照灯照射这座山。”在对科学发现的考察中,侯道仁指出,天才如爱因斯坦者,一方面依靠类比生活,另一方面依靠类比洞悉了“E = mc2”的秘密。物理学家罗伯特·奥本海默称:“无论我们谈及发现还是发明,类比不可避免地存在于人类思想中。”(Oppenheimer, Robert. 1958. “Analogy in science.” Centennial Review of Arts & Science 2 (3): 351-373.)甚至,《表面与本质》这部著作的写作本身也依靠类比。侯道仁和桑德同时撰写《表面与本质》的两个版本,一版用英语写就,另一版则用法语写就,但两者又绝非彼此之间的一个简单对照翻译,而是在两个版本之间存在一种高层次的“跨文化类比”。
最后,侯道仁总结:认知=识别(Cognition = Recognition),而识别通过类比发生(Recognition takes place via analogy),因此,类比是认知的核心!(Analogy is the core of cognition!)类比无处不在!(Analogy is everywhere!)我们永远遨游在广阔无垠的类比之海当中。
侯道仁关于“类比是认知的核心”的观点很容易激发我们在他所谈的“类比”与认知语言学家莱考夫(George Lakoff)所谈的“隐喻”之间建立起类比,也就是说“类比”与“隐喻”具有某个相似的本质成分——它们都是思想展开的心理机制。莱考夫在《女人、火与危险事物:作为心智本性的范畴》(G. Lakoff, Women, Fire, and Dangerous Things: What Categories Reveal about the Mind, 1987)写道:“范畴化研究是理性研究的一把钥匙。通过审视范畴化现象,我们发现理性是具身的(embodied)和富于想象的。理性之所以是具身的,是因为理性所基于的结构本身来自我们的身体经验。理性之所以是想象的,是因为理性运用了转喻、隐喻以及广泛的意象图式。”
作者:侯道仁(讲述)、 李恒威、董达(翻译撰写)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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