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能成《岩波茂雄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和小林勇《一本之道》(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
【导读】岩波书店敬重作者、服务作者,始终坚持以作者为中心。用岩波茂雄在《朝日新闻》上笔谈中的话来说就是:“好书是靠作家、校订者、印刷者等合力出世的,是思想家、艺术家的余光,我不过是应其时而忠实地递送的快递员。”这个原则在战后亦贯彻始终。
1945年8月15日中午,日本神奈川县拘留所礼堂。
囚犯、看守与特高课警察们一道等着收听“重要广播”。特高课警察即所谓“特别高等警察”,可算是二战期间日本的“盖世太保”。正午12点,昭和天皇的声音从广播里传出,标志着日本正式无条件投降。当时,岩波书店的“二把手”、创始人岩波茂雄的女婿小林勇也被关押在这间拘留所中。三个月前,特高课警察以“违反治安维持法”的名义将他拘捕。拘押期间,自然少不了严刑拷打与轮番审讯,要求小林勇交待岩波书店内部的左翼组织。
说起岩波书店,但凡熟悉日本近代文化史者,对其都不应陌生。自1913年8月5日,在东京神田区的神保町创建后,岩波书店便成为日本学术文化出版界的图腾象征。当时为了创业,32岁的岩波茂雄辞去神田女学校的教职,又变卖了长野老家的田产来筹措资本。
起初,岩波书店是一家名副其实的二手旧书店。旧书生意经营一年后,岩波茂雄说服大作家夏目漱石将新作《心》交给他来出版。多年后,《漱石全集》成了岩波书店的镇店之宝。凭借精益求精的理念与近乎理想主义的态度,初出茅庐的岩波书店很快就收获了良好的业内口碑,受到读者肯定。自夏目漱石始,芥川龙之介、伊藤佐千夫、幸田露伴、志贺直哉等知名作家都在短短几年间成了岩波书店的作者。
除了文学外,岩波书店的另一大特色就是哲学类书籍的出版。1915年,岩波书店“哲学丛书”正式推出,网罗了一大批东京帝国大学、京都帝国大学为首的哲学学者。岩波茂雄在“哲学丛书”的发刊词中写道:“我国思想界正处于混乱时代,这种混乱源于哲学的贫困,所以此系列目的在于普及哲学的基础知识。”“哲学丛书”的推出在日本知识青年群体中引发了巨大轰动,例如速水滉的《逻辑学》就售出了近8万册,创下当时日本出版界哲学类图书印数的新纪录。1921年岩波茂雄在“哲学丛书”的基础上创办了杂志《思潮》《思想》,次年又出版了《岩波哲学词典》。大正年间,日本读书人常念叨的一句顺口溜就是“文艺书看新潮社,社科书看改造社,哲学书则看岩波书店”。
1927年,“岩波文库”丛书正式推出,成为近代日本文化史上的一桩盛事。这套丛书以德国古典名著丛书“雷克拉姆世界文库”的形式为蓝本,将原本10日元一册的图书改为一册1日元的袖珍装订本,旨在向大众普及经典文化名著。用岩波茂雄的话来说,“真理是自主追求所有人追求的东西,艺术是自主渴望所有人喜爱的东西”,这正是“岩波文库”的出版宗旨。知名作家井上靖晚年曾这样回忆:“从父母处的岩波文库,我得到了优美的东西、严肃的东西、激动人心的东西,乃至一切生活的根源。”“岩波文库”出版后,“文库”一词在日本出版界被广泛使用,廉价普及丛书“文库本”成为了支撑日本出版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然而,对哲学思想选题的偏爱以及对包括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在内的外国著作的引介,让岩波书店被外界视为自由主义与各类左翼思想在战前日本最重要的传播阵地。对此,岩波茂雄本人并不忌讳,甚至以各种形式对日本当时的军国主义扩张政策表达自己的不满。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前夕,对中日时局忧心忡忡的岩波茂雄曾有意向中国的5所大学捐赠岩波书店历年出版的图书,却因战争爆发不得不作罢。即便战争期间,岩波茂雄也总在店里对自己的员工表示:他不会为所谓“日中战争”捐一分钱,不管压力多大都不会屈从。岩波曾在《读卖新闻》上撰文公开批评当时日本政府的文化政策:“举国一致的统管也可以,但其内容不能低调乏味,不能与世界不相往来,其原理必须贯通古今”、“避免与近卫首相发生摩擦、矛盾,如果这种愿望是出于停止私斗的意思那也好,但在非常时期,如果在朝没有诤臣、在野没有直言不讳的言论,那将是国家的忧患”。
伴随日本在战争泥潭中越陷越深,日本国内的政治气氛变得愈加肃杀。岩波书店的出版发行开始受到越来越多的干扰,例如曾被迫将马克思主义学者山田盛太郎的《日本资本主义》予以绝版。1940年初,岩波书店又因出版津田左右吉的《古事记及日本书纪研究》《神代史研究》而遭检举,理由是这一系列著作以“疑古”的方式损害了皇室的尊严。结果,作者津田左右吉与发行人岩波茂雄一审分别被判处监禁3个月、2个月,后经上诉与缓刑才免了牢狱之灾。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岩波书店的经营进一步受到影响,除了审查越来越紧、纸张供应受限外,还有不少职员被征兵送往战场。然而,让当时军方非常恼火的是,被送往战场的士兵们强烈要求将“岩波文库”、“岩波新书”等丛书列为前线抚恤品,以至于“陆军上层虽然憎恨岩波书店,但难抵士兵们的要求,陆军的恤兵部向岩波书店发来大量订单,纸张得到保证,费用也得到确保”。尽管如此,军政当局并没有打算放过岩波书店。于是,在1945年5月正式逮捕了图书编辑的实际负责人、岩波茂雄的女婿小林勇。
1945年8月15日下午,原本凶神恶煞的特高课警察却完全变了一副嘴脸,客客气气地向小林勇问道:“先生,我们今后会怎样?”遍体鳞伤的小林勇笑着回答:“没什么好担心的,不会追究到像你们这种小人物的份上。你看那边,百姓看上去并没有垂头丧气,而是充满喜悦!”8月底,小林勇正式获释。事后,岩波茂雄、小林勇才得知这次拘捕是所谓“横滨事件”的一部分。当时,日本军政当局在通过类似手段摧毁改造社、中央公论社后,便把打击目标转到了岩波书店身上。
回到书店工作,小林勇发现岩波茂雄的健康每况愈下,而他的长子雄一郎也不幸因病刚刚去世。但岩波茂雄的精神十分亢奋,他非但没有将日本战败视为灾难,反而视之为“天佑神助”。1946年初,岩波书店开始发行新杂志《世界》。在发刊词中,岩波茂雄非常坦率地写道:“对于没有大义名分的‘满洲事变’、日中战争,我当然是绝对反对的。而且在缔结三国同盟之际、太平洋战争爆发之际,我心中的愤忧也不能自禁。为此,我被称为自由主义者,被当作反战论者,有时还被诽谤为国贼,自己的职业也差点被剥夺。尽管如此,我却没有违抗大势,终究还是因为我没有勇气。与我同感的人在全国恐怕有几百万吧……我见义却没有气概赴义,每每自省于此,内心惭愧不已。”因此,他转而主张:“让舍弃军备、无条件投降成为昭和的神风,粉碎我们的傲慢,让我们专心致力于谦虚虔敬之国家理想。以道义为根本的、文化繁荣的社会必须是人类的理想。权力不能战胜道义,利剑也无法斩断思想。”
《世界》创刊3个多月后,岩波茂雄脑溢血发作,于1946年4月25日去世,享年64岁。岩波茂雄去世后,次子雄二郎接任社长,小林勇作为专务继续负责图书编辑的具体业务。1947年3月,两人遵照岩波茂雄的遗嘱,向中国的北京大学、中山大学、武汉大学、暨南大学和中央大学捐赠图书。这个传统保留至今,累计捐赠的图书品种已超过3万种。
虽以普及文化、振兴学术为宗旨,但岩波书店之所以能长盛不衰也归功于历代负责人经营有道,能在商业与理想之间维系平衡。1920年,岩波茂雄在面试年仅17岁的小林勇时,曾特别提醒他:如果想要赚钱的话,来他这儿算是错了,应该去三省堂或者东京堂碰碰运气。年轻气盛的小林勇则不服气地反问:“谁说我想赚钱的?”听了此话,茂雄笑着说道:“不好意思,失礼了。明天你就来上班吧!”实际上,若论岩波书店的经营理念或可总结为“不多赚也不亏损”:与其赚很多钱而多交税,不如采取合理方法,出版既好又便宜的书。战后,岩波书店开始实施严格的买断制,而非传统的委托销售制。此举无疑是对出版和图书馆业潜规则的挑战,也招致不少中小型书店的抱怨乃至抵制。不过,这种做法有利于岩波书店快速回笼资金并投入新书的出版项目,从而使其能熬过战后物资短缺的岁月。1950年代后,岩波书店事业版图快速拓展,涉足工具书、辞书。自1955年开始出版发行著名的《广辞苑》,迄今已是第7版,总销量突破千万,可算是日本名副其实的国民级辞典。
▲2018年初新上市的《广辞苑》第七版(作者摄)
同时,岩波书店继续秉持学术出版的传统,敬重作者、服务作者,始终坚持以作者为中心。用岩波茂雄在《朝日新闻》上笔谈中的话来说就是:“好书是靠作家、校订者、印刷者等合力出世的,是思想家、艺术家的余光,我不过是应其时而忠实地递送的快递员。”这个原则在战后亦贯彻始终。
岩波书店第5任社长大冢信一在他的回忆录中记过不少他“伺候”作者的趣闻轶事。例如某次他约日本马克思主义史学重要奠基人羽仁五郎与小说家花田清辉对谈,岩波书店计划日后出版两人的对谈集。结果,大冢信一前一天去看望羽仁五郎时,却遭遇了一桩尴尬事——生性洒脱不羁的羽仁五郎对当时还算年轻的编辑大冢信一吩咐道:“我内裤的橡皮筋断了。帮我去买一根吧。”大冢只得照办。又如,岩波书店曾约东京大学哲学教授斋藤忍随写一部专著《柏拉图》。某天为了取书稿,大冢去了斋藤的办公室。结果,这位东大教授却开口道:“交稿之前,我有点渴,请陪我一下。”于是,就把大冢拉去附近的酒馆,一直喝到深夜。至于稿子,却根本还没动笔。如此往返多次,才得以顺利出版。再有,在轰动日本的成田机场斗争(三里冢斗争)前后,岩波书店的编辑还陪着《“成田”是什么》一书的作者、著名经济学家宇沢弘文去参加反对征地农民的聚会。当时,他们周围都是“警察机动队的装甲车”,“头顶上几乎不间断、陆续着落的大型客机的轰鸣声”。
进入新世纪后,日本出版市场也开始出现停滞与亏损,即便如岩波书店这样的“老字号”也曾传出过经营困难的传闻。2001年12月的某天,时任岩波书店社长大冢信一接到一通意料之外的电话,来电者是他相识30多年的作者。原来,这位作者在报纸上看到某间与岩波书店关系密切的代销公司倒闭的消息。当时,不少媒体据此揣测日本老牌出版社岩波书店经营可能陷入困境。得知此事后,这位忧心如焚的作者便联络大冢信一,主动表示可以将自己的毕生存款交给岩波书店应急。
事后,大冢信一回忆这段轶事,则将其归因于岩波书店与作者之间的信赖关系:“我不认为提出这建议,是为了救助有长期交情的我个人。他是出于对岩波书店这家出版社的厚爱……这个电话让我从心底里感到40年编辑生涯的深意。同时感觉,终于窥见40年来寻觅的‘乌托邦’。”
根据日本出版科学研究所公布的行业报告,2016年日本纸本书销售总额为1.4709兆日元,同比下降3.4%。这也是日本图书市场销售总额第12个连续下降的年头。面对新时代的变化,岩波书店现任总编辑马场公彦认为:“我们应该做的主要工作是为读者‘快递’更多种类的书目,无论是纸质书还是电子书,最重要的是专心从事广泛投递优质文化的崇高事业。我们的愿望就是将‘文化的快递人’理念铭记在心。”
又如大冢信一所说的那样:“所谓编辑,说到底是建立在一本一本书,与一个一个作家人际关系基础上的工作啊。”(作者为上海图书馆信息咨询与研究中心竞争情报部副主任)
作者:沙青青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