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5月9日到5月19日,短短10天内,著名学者李泽厚在华东师范大学思勉高等研究院连开4堂“伦理学”讨论课,且每堂课持续2个小时。
现年84岁的李泽厚,暌违国内学术界数10年。他此次的“归来”,注定是一起惊动沪上学术圈的大事件。在华东师大的四堂讨论课,李泽厚向听课学生抛出一连串的道德悖论,不仅从名义上回应哈佛大学教授桑德尔的理论,在形式上也向桑德尔《公正》课的自由讨论靠拢。
和哈佛的大型公开课相比,李泽厚的伦理学研讨课仍属于封闭型的“小作坊”,但其对国内知识界、学术界的影响却更直接、微妙。不少学者认为,当李泽厚“反主为客”,借桑德尔的方式在大学课堂发起一场道德哲学的讨论时,除了关注他具体讲了什么,还应当关注讨论背后的意义——与其说李泽厚回应桑德尔,不如说,他试图回应社会现实。
李泽厚华东师大讲学摘录
【第一讲】
【案例1】一辆失控的火车面前有两条轨道,一条上站着一个胖子,另一条上站着5个人,你选择牺牲哪一方?
【案例2】4名船员在海上漂流,因为饥饿,其中3人吃掉了最羸弱的少年,并活了下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吃人是否合理或违法?
课一开始,李泽厚先向学生们抛出问题:我和桑德尔有哪些异同?在激烈的讨论过后,他自己总结道,跟桑德尔相同的地方是都不反对市场经济,都不赞成功利主义和自由至上伦理学。随后,李泽厚使用了两个桑德尔《公正》课上的著名案例。
这两个案例,令在场学生针锋相对,争论的话题从道德问题延伸到法律问题。最后,李泽厚说,作为旁观者,选择牺牲谁不是他的义务。而如果司机为了救其他五个人去牺牲另一个人,也许是出于职业道德。但换一种情况,如果这一个人是司机的亲人,又该如何?或许,司机的选择就会不同。
李泽厚认为,不能用抽象原则处理具体事情,而是要从具体的社会、历史、人情环境中去分析一个人的选择。所以,他在西方的伦理学之外加上了“情”的因素,这是他与桑德尔的不同之处。
【第二讲】
【案例】这是取自上世纪80年代日本电影中的一段情节:一个家庭中,母亲杀死了父亲,儿子最后告发了疼爱自己的母亲,导致母亲被判死刑。
“如果是你,你会控告自己的母亲吗?”面对李泽厚的发问,现场绝大多数同学选择“不告发”。李泽厚认为,这是“情”本身的价值,在他的观念里,“和谐高于正义”。李泽厚想和学生们讨论的真正问题是:究竟是什么构成了人内心的冲突?李泽厚说,道德心理是复杂的,其中包括观念、意志、情感。而在这三个因素中,哪一个因素又是促成行动的关键呢?
经过长时间讨论,学生们逐渐分成了情感、理智(观念、意志)两大派,其代表人物分别是休谟和康德。康德强调理性是道德的起源,休谟强调的则是同情心。李泽厚称,自己是“康德主义者”。
不过,康德反对把任何道德建立在感性的基础上。但在李泽厚看来,康德错误的地方就在于将道德视为普遍原则。例如,康德认为道德的人是不能说谎的,但如果一个人被敌人抓住了,这时说谎算不算不道德呢?
所以,李泽厚认为,道德不是一种行为规范,而是意志力与情感的结合,一种情理结构。人性之所以区别于动物性、机械性,是因为拥有自由意志。为什么大家敬佩有道德的人?因为道德需要克服人的本能(食色、生存)才能达到。因此在三个道德心理因素中,意志力才是最核心的。同时,情感也是需要培养的。
【第三讲】
【案例】911恐怖分子和救火队员都有自己的意志力,这种意志力非一时冲动,而是通过培育形成的。那么,为什么前者被定为恐怖分子,后者被定为英雄呢?
在这一场中,李泽厚借着这个案例引发学生讨论,然后他抽丝剥茧,直至深入问题的核心:“善恶”与“对错”分别是如何产生的?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他由此引出本讲的主题:“善恶”与“对错”的区分问题,亦即社会性道德与宗教性道德(李泽厚提出的两种道德结构理论)的区分问题。
在众议声中,华师大哲学系教授杨国荣提出了自己看法。他认为,“对”与“错”是价值判断,是相对一定的规范而言的,对应的是遵守与背离。“善”在最终极的意义上是对人之为人的价值肯定,是合乎合理需要的。相反而行,即是“恶”。杨国荣举例说,宋代妇女守节,从遵守规范的角度来看,是没有错的,但是从“善”角度看,因为违背了人之为人的价值所在,所以是不“善”的。
对于此番见解,现场有赞同之声,亦有质疑之音。话题的引导者李泽厚对此均表示欢迎,并打趣地说,最喜欢看到学生反驳老师的观点。
【第四讲】
李泽厚指出,前几讲有关道德心理的讨论,最终目的皆是为了分析外在的道德行为问题。他继而道出本讲的主题:如何看待作为哲学的伦理学。他将其细分为两个主要问题:伦理道德的形成是从外到内,还是由内而外?道德是绝对的,还是相对的?
李泽厚建议大家先思考一个问题:“我”为什么需要道德?举例来说,“我”为什么不闯红灯,为什么别人插队“我”会反感?他总结了三个层次的答案:一是对“我”有利,二是客观现实如此,三是上帝的要求(绝对命令)。
李泽厚以中国古代妇女遵守的“三从四德”这一整套礼教系统的道德规范为切入点,提出疑问:伦理道德到底是“先验”的,还是“经验”的?是从外到内,还是由内而外?
在场听众对此意见不一,李泽厚说:“人的伦理道德不能归结为动物本能,也不能归结为先验的‘人性善’,而是人类历史(就社会说)和教育(就个体说)将社会性的善恶理知观念经由大脑的认识思维领域通向情感领域,并与动物性的爱憎情欲相联结所构成用来支配、主宰、控制感性行为的意志活动”。
面对道德是绝对的还是相对的这个问题,李泽厚将其细化,如从伦理学的角度看道德有无进步?是不是存在一个伦理观念上的“至善”?对于最后一问,有人说中国的“至善”就是青史留名,有人说“至善”是在有限的生命里不断超越自我,实现最大价值。李泽厚的观点则是:将人类总体(非“整体”)的生存延续作为最大的“善”。他补充道,要特别警惕各种以集体、人类的名义来压制个体的理论,因为归根到底“人是目的”,不能把任何人作为工具对待与使用。
讨论课结束之际,李泽厚回答了中国到底有没有哲学这个问题,他认为中国的哲学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伦理学。而此次开设“伦理学研讨班”的目的,在于唤起大家的意识,争取提出一个既有中国特色又有世界普遍意义的伦理学。
李泽厚最后强调,“中国的知识分子应该抱有一种历史使命感,去思考中国如何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现代化的道路。”
【学人众议录】 拿桑德尔当学术“靶子”,李泽厚想谈些什么?
破解“市场时代”的道德危机李泽厚可能看得比桑德尔更远对李泽厚来说,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中国日渐划入“市场时代”的特质,是他关切的一个重大问题。和桑德尔反思资本的力量类似,李泽厚也敏锐地看到,市场经济一方面带来了物质繁荣,社会发展,但与此同时,市场的负面力量也在显现,滋生着道德失范、伦理失序等一系列问题。
反思市场与道德的关系,是这两位学者共同关心的主题,而这也是当下现代社会的困境。概括地说,它主要表现为两大方面:一是市场和基于市场的价值观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影响着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二是所谓的“市场逻辑”正在超越市场范围,主宰着一些非市场的领域,包括亲情、友情等等。
道德被利益所捆绑、驱使,人为物役,哲学要如何做出回应?之所以选择桑德尔作为回应、批判的对象,是因为李泽厚和桑德尔在这类“大问题”上有共同的关注,有一些类似的思考,但也有不同的见解。作为社群主义的代表人物,桑德尔对罗尔斯的正义论持有批评。但客观地说,在国内学术界,罗尔斯所倡导的“作为公平的正义”有很大的“市场”。在这一点上,李泽厚选择把桑德尔作为“学术靶子”,作出理论上的一些回应,其实也同时是对罗尔斯的一种回应。
和桑德尔提倡的人类应该回归到亚里士多德所倡导的“公共的善”不同,李泽厚的一个基本观点是“和谐高于正义”。所谓的和谐,即天人和谐、人际和谐、身心和谐。在李泽厚看来,破解当代社会遭遇的伦理困境,中国传统的道德资源和思想资源仍是有待开发的富矿,它不仅有益于中国社会,对全人类都是有益的。
——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付长珍哲学是一种对人生、世界等问题的根本性意见
哲学是一项特殊的知其不可为而为的事业。有人觉得哲学毫无用处,但哲学其实始终关注时代的进步。当代社会有许多新问题,而这些新问题,有的也是过去几十年延续下来的老问题。李泽厚先生讲人类如何可能的问题,是与中国如何可能的问题连在一起的。长期以来,他关注着故国的土地,一直坚持自己的思考:中国怎样能走出一条自己的路,从而对人类做出贡献?
在李泽厚看来,哲学是一种对人生、世界等问题的根本性意见。在容易滑入物质主义陷阱的今天,李泽厚和桑德尔一样,并不完全否定物质进步的意义,同时强调精神层面的重要性。可以说他的哲学思想对中国的社会现实有着启示的作用,体现了一位哲学家对社会现实的深切关怀和强烈责任感。
——华东师范大学党委书记童世骏伦理学问题再度变得重要
如今,伦理学的问题再度变得重要,因为人的能动性再次被强调。此前,社会对人的价值观的要求是建立在本质主义之上,例如强调人具有一种不以社会条件和历史环境所改变的人性。经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解构主义的批评,理论界开始认为人是被社会制度、公共机构等所控制的;现在,理论潮流又出现了回归,认为虽然制度、机构仍产生作用,但最后的行动却还是要落到具体的人身上。当人的主体能动性被重新关注,理解一个人行为背后的道德心理因素就变得重要,这正是伦理学研究的问题。
举例而言,近来被热议的大陆人、香港人之间的关系,情感因素就占了重要的部分,同时,情感背后也有着很深的社会、历史因素。因此,如果不去观察具体情绪碰撞的空间,而是仅从观念去分析,并不能把握事件的本质。
——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贺桂梅
文汇报记者 黄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