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居室求学(七)
语言学家王力在《怀念朱自清先生》的文章中,曾讲到因个人职称晋升时与朱先生有关的事。当时,朱先生是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王力写道:“按照清华大学的惯例,专任讲师任职两年得升为教授,这是章程上规定了的。但是我任职两年期满,聘书发下来(当时学校每年发一次聘书),我还是专任讲师。我到办公室里质问朱先生为什么不升我为教授,他笑而不答。我回来反躬自责,我在学校所教的是普通语言学和中国音韵学,而我不务正业,以课余时间去翻译《莫里哀全集》,难怪朱先生不让我升教授。于是我发愤研究汉语语法,写出了一篇题为《中国文法学初探》的论文。朱先生点头赞赏,就在第四年,我升任教授了。”
个人升职不顺,王力先生没有骂清华大学,也不责怪中文系主任,而是“反躬自责”,刀刃向内,解剖自己,分析没有按清华大学章程按时升职的原因。找到原因后,就及时回到专业轨道,“发愤研究汉语语法”。王先生正己修身的路径,正是儒家“君子反求诸己”,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原因找到了,及时补过,回到书房坐冷板凳,是王先生的选择。他也没有以海归的身价声明离开清华,没有开价插草标转售自己。年过80后,他还在做学问。郭绍虞《了一先生像赞》曰:“不矜己长,是曰无私;即此美德,经师人师。”
葛晓音、钱志煕教授编的《陈贻焮先生纪念文集》,在第144页李连庆先生的《追思》里,有一段有关陈先生的轶事。我读到这里,掩卷沉思,就想抄录转发给朋友看看。
以下摘录李文:
老大哥久于我等之先已为副教授,在学术界已享有盛名。一次,应某大学中文系之邀,参加系研究生毕业论文答辩会。在那签名留念的精致的纪念簿上,他在“陈贻焮”的名下加注了一行小字:“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字迹端庄,很是用心用力。这使后续的副教授诸公只得仿效。中午,该校广播台为此盛事,向全校广播,该校先以“教授”堂皇冠之,后皆以某某大学某某教授历列。当他听到“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贻焮先生”之时,当即匆匆提笔写下:“本人陈贻焮系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不敢忝居教授之列,特请予以更正, 以正视听。谢谢!”主人再三解释:不分正副,统称教授系社会通例 ,何况以先生学术之成就,在古典文学领域之声誉和影响,加之北大名校,以教授称之,不为过分,先生亦当之无愧。先生不必过谦。他以名不副实,既有损于北大之声誉,又有损于教育、学术界甚至知识界之清正,也有悖于个人之为人。言辞恳切,再三坚辞主人之美意。主人见他辞严意坚,绝非虚应故事,只得十分为难地允为晚上广播予以更正。此举使得有的副教授十分尴尬,大为不快,说是小题大做,标新立异,甚至嘲为不择手段自我标榜,但也无奈,向主人表示自己也要更正。最后老大哥以幽默的自嘲的口吻说:“在教育、知识、学术的世俗化中,我是一只螳螂、一只蚍蜉、一个唐吉诃德而已。”
李连庆先生在追思陈贻焮先生时,只写了这样一件小事,但通过这件小事,可以反映老北大的学风和陈先生的品格。邀请的学校广播说你是“教授”,是习以为常的通例,你睁一眼闭一眼不就过去了?何必认真?但在陈贻焮先生,却如坐针毡,非要校方更正不可。不管是风气还算清正的当年还是在今天,陈先生的举动都显得迂腐。不过,聪明人太多,迂腐就显得珍贵。大家如都做老实人,办老实事,不投机取巧,不苟且偷安,这个世界会多好!
北大校园西门内不远处,有一座塞万提斯的雕塑,是西班牙政府送给北京市的。陈贻焮先生自嘲他是北大的唐吉诃德;当他在世时骑车经过未名湖畔的这座雕塑,一定要会心一笑。
>>作者简介:
卫建民: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编审,著有散文随笔集《寻找丹枫阁》《陈谷集》等。
作者:卫建民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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