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就是躺平吗?老子是不是主张“愚民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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寥寥五千余字的《道德经》蕴含着无穷的生命智慧,但也因它的简洁,引发了后世读者的诸多迷思。
《道德经》究竟说了什么?今天我们又该如何理解它呢?
针对于此,刘笑敢教授在《<道德经>智慧100讲》中通过八大主题,将《道德经》八十一章妙语整合为融贯的道家思想体系,详解《道德经》的核心关键词:道、自然、无为、正反……更有老子治国理政的独特命题和以及现代社会的重要启示。
68项专题解读,32篇答疑解惑, 为读者扫清《道德经》的阅读迷障,深入浅出地传授老子的独特智慧。
《<道德经>智慧100讲》
刘笑敢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内文选读:
传说中的老子,真的存在吗?
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
——《史记·老子列传》
在开始学习《道德经》之前,我们需要先明确一点,那就是《道德经》和我们通常所说的《道德经》的作者,在学术研究中是两个话题。
我们先来聊聊老子这个人。提起老子,免不了会让人想起关于他的许多传说。比如在道教里,老子被尊奉为法力无边的大神“太上老君”;据说老子的母亲感应大流星而怀孕,一怀就是七十二年,生产时剖开左腋才诞下婴儿,出生时老子的头发已经花白,所以叫“老子”。这些传说或出于后世道教徒对老子的神化,或和后世佛教与道教的争斗有关,大多不足为信。但即便如此,也有研究的价值,在之后说到老子与道教的关系中我会详细展开。之所以有这么多传说,主要还是因为关于老子的记载实在是有模糊不清的地方,不够确切。那么,应该根据什么来了解真正的老子呢?就目前来看,最可靠的材料还是司马迁《史记》中的《老子韩非列传》。
当年,傅伟勋教授邀我为“世界哲学家丛书”写一本《老子》,丛书要求每本书后面要附一篇思想家的传记,我说资料太少,无法为老子写传记,就以司马迁的《老子韩非列传》中的部分来代替吧。他欣然同意。直到今天,司马迁的《老子韩非列传》仍然是唯一的比较详细、可靠的文献,我们只能依靠司马迁留下的传记来辨别老子的真实面目。有趣的是,司马迁在留下对老子记录的同时,也留下了许多关于老子身世的问题。
司马迁的《老子韩非列传》中的老子部分仅有五百多字。他是如何描述老子的呢?在第一部分,也是最主要的部分,司马迁明确说“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就是说老子是楚国苦县人,大约在今天河南鹿邑县,他姓李,名耳,字聃,是周朝档案馆或图书馆的馆长。你看,在司马迁的记录里,老子的姓、名、字、职务、地点都一清二楚。
《列传》的主体部分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孔子拜见老子,向他请教有关礼的问题。老子回答说:你所说的事情,连人带骨都已经腐朽了,只剩下空话。好的商人即“良贾”会“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你应该去掉虚骄之气和过多欲望,等等。事后,孔子对弟子说:鸟,我知道它能飞;鱼,我知道它能游……但是龙我就无法知道了,它乘风云而上天。我今天见到老子,感觉他就像龙一样。《列传》还说老子修道德之术,所学所求的就是退隐无名。他看到周朝衰败,就不辞而别。向西出关时被关令尹喜拦住,让他写书,于是老子就写了上下两篇的一部书,五千多字,讲道和德的意义。写完就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了。“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在《列传》的最后,司马迁又记载了他听说的两个关于老子身份的说法,一个说老子其实是老莱子,这个老莱子也是楚国人,“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另一个说孔子死后百二十九年,也就是大约在战国时期,周朝有一个史官叫太史儋,他向秦献公预言了秦国和周的关系。司马迁说,有人说这个太史儋就是老子,但也有人说不是。没有人知道是不是。
在介绍了他听到的这两个说法之后,司马迁又说:“老子,隐君子也。”最后总结道:“李耳无为自化,清净自正。”再次肯定了老子就是李耳,毫无犹豫不定之意。
司马迁的《老子韩非列传》为我们留下了几个问题,首先老子到底是李耳,还是老莱子或太史儋呢?其次,孔子向老子问礼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涉及了我们如何阅读古籍、如何分析、运用历史文献的方法问题。
我们先来看第一个问题,老子和老莱子或太史儋是同一个人吗?除了《史记》之外,我们很难找到可靠的材料来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们根据《史记》的记载可以看出,司马迁绝对没有接受老子是老莱子或太史儋的说法。
为什么这么说呢?
首先,司马迁在文章里说,老莱子“著书十五篇”,而老子“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言”,十五篇和上下篇两篇的区别是不容混同的。另外,司马迁提到太史儋是孔子死后百年的人物,他的言论是关于秦与周的关系的,与《道德经》的内容毫无关系,显然司马迁也不会将太史儋与孔子所见过的老子相混同。
除了《老子韩非列传》,司马迁在《仲尼弟子列传》中也提到了老子,他说孔子在各地请教过很多人,原文说“孔子之所严事:于周,则老子……于楚,老莱子”,这清楚说明孔子在周请教过老子,在楚请教过老莱子。可见,司马迁明确知道周朝的老子不是楚地的老莱子。
还有,司马迁在排列各个列传的顺序时,总是以列传第一传主年代为标准,司马迁把老子的列传排在第三,在管子之后,司马穰苴之前,而司马穰苴是春秋末年人,可见司马迁是很明确地认定老子是春秋末年的人,决不认为老子是战国时期的人,不可能是战国时期的太史儋。总之,根据司马迁在各篇《世家》和《列传》中的记载及排序,我们可以看到,关于老子的身份问题,司马迁虽然介绍了别人的不同看法,但不等于他没有自己的看法。司马迁相信老子就是春秋末年的李耳,写过道德之意五千言,应该就是《道德经》的作者。
然而,司马迁的立场可靠吗?可信吗?这是我们要讨论的第二个问题。关键点在于孔子是否见过老子,是否向老子问过关于礼仪方面的问题。如果孔子向老子问礼的事不可靠,我们就不能确定老子是和孔子同时代的人,因而不能接受司马迁的立场。这就要以《史记》以外的典籍为参照了。
除了《史记》里的记载,《吕氏春秋》《礼记》《韩诗外传》《孔子家语》等诸多典籍都有关于孔子问礼于老子的记载,而且不少记载都早于司马迁的《史记》。比如在儒家的重要典籍《礼记》中,有一篇《曾子问》记录了孔子的学生曾子和孔子的对话。在孔子的回答中有四段文字多次提到“吾闻诸老聃曰”,或“吾闻诸老聃云”,或“老聃曰”。
司马迁以一人之力完成史记,有不够准确或有明显缺陷都是可以理解的,比如老子家族的世系、老子活了一百多岁等记述未必可靠。但是结合《史记》外的材料,我们可以确定孔子是见过老子的,由此可以证明老子确实是和孔子同时代的人。
但是,很多人看不到司马迁的明确立场,却千方百计对司马迁曾提到但是并没有采纳的其他说法情有独钟,这似乎是很奇怪的。
不少著名学者,比如英国的汉学家葛瑞汉(A.C. Graham)和刘殿爵(D.C. Lau),都认为司马迁的《列传》说明他对老子是什么人完全没有定见。他们两个都认为司马迁对老子这个人的年代身份不清楚,不相信老子与孔子是同时代的人,他们都不相信司马迁和众多典籍所记载的孔子曾向老子问礼的历史,他们就要将这种历史记载“解释掉”,解释成后人编造的故事。
可是,后人为什么会编造这样的故事呢?
刘殿爵的解释比较简单,说孔子向老子问礼的故事是道家编造的,用来提高老子的地位,这是在儒道对立斗争的背景下最容易想到的说法。但是葛瑞汉就更高明一些,因为他发现儒家经典也有这方面的记载。他说,如果孔老相见的故事是道家编出来的,那么儒家典籍就不会接受,不会将道家所编的抬高老子的故事收入儒家典籍。所以他说,孔子向老子问礼的故事一定是儒家学者编出来的,借以表彰孔子虚心好学的品格,从而抬高孔子。
两个人的解释不同,但立足点一样,都认为孔子向老子问礼的故事,是儒家和道家之间的对立和斗争的表现。但这个立足点是假的,是不存在的。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在春秋战国及汉初并没有所谓的儒道对立和儒道斗争。道家这个说法最早见于司马迁的《史记》,是司马迁的父亲首先提出的。这就是说,先秦可能根本没有以“道家”自称的派别或组织。老子、庄子也没有自称过道家,也没有自己的班底,哪里有道家与儒家两个群体的对立斗争呢?
也许有人会说《道德经》中有“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的说法,这难道不是对儒家的直接、激烈的否定吗?但是新出土的郭店竹简本证明战国中后期的《道德经》并没有这样的说法,古本《道德经》原文是“绝智弃辩”“绝伪弃诈”,并没有针对儒家主要概念“仁”和“义”的直接否定和尖锐批评。
更值得注意的是《礼记》一书。前面说到,孔子曾多次引用老子的话,而所说的内容都是相当机械枯燥的关于丧礼的一些技术性细节。比如说幼年的孩子死了是否可以葬于宫中,出殡时遇上日食时是否必须停在路边等等,这些都是平直的言论记录,没有任何对老子或孔子的颂扬或批评。因此,可以说,葛瑞汉和刘殿爵认为孔老相遇的故事是儒道斗争的产物,这是没有任何历史根据的。
此外,上文提到郭店竹简本,这里顺便说一下,有人认为郭店竹简本就是《道德经》最古老的完整版。我们很难接受这种假设,最主要的原因是这批竹简有三种长短不同的形制,不同的字体,三组一共不到两千字。其中甲组有“是故圣人能辅万物之自然,而弗能为”,但是丙组却是“是以能辅万物之自然,而弗敢为”。都是六十四章的文句,但有明显不同,说明它们抄写于不同的祖本,所以不应该将这些竹简当作最早的完整的《道德经》。
作者:刘笑敢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