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是哲学家思想的助产术。尼采、巴塔耶、列斐伏尔、加塔利、马克思、兰波——鲍德里亚正是在与好友利沃奈的对话中,才将自己思想的谱系从格言与片段中解剖出来,坦白他在不同时期与荒诞玄学、情境主义国际等思想流派之间从相吸到相斥、从战友到对手的转变。在重峦叠嶂的学术话语之外,我们将看到鲍德里亚选择用平实、素朴的话语谈论自己的哲学概念(恶与不幸、命运、完美罪行),也能看到他提及自己较少为人所关注的作为摄影爱好者的一面,谈论图像和艺术之间的关系——只有片段才能承载如此庞大又散漫的思想母体,因为正如鲍德里亚所言:“人们谈论自己的时候永远不会说出全部的真相,而是将它作为秘密保存起来,只以片段的方式传递出去。”
《片段集:让·鲍德里亚与弗朗索瓦·利沃奈对话录》
[法]让·鲍德里亚 著
田争争 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3年1月版
>>内文选读:
关于“禅”(zen)及其他
当代美国文学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其冗长的内容——现在发展到至少写1000页!这种字数的过度膨胀也出现在各类理论的生产中。在法国也同样如此,哪怕是无关紧要的论文也要写得很长。一个越是没有创见的时代,其表达形式越是臃肿。这种补偿方式真是奇怪!
这就跟我们的器官通过增加脂肪来保护自己的道理一样。如今涌现出了许多过于庞大的论文和学术写作,就好像是在为了填补虚无而做出绝望的努力,然而真正应该做的是在虚无中找到缝隙。虚无就是虚无,我们所做的应该是通过近乎戏剧创作的方式将它转化为一种隐没的形式——而这同样可以被称为一种思想的形式,而且也并不需要攀附于某种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的异国美学!有时候人们会说,我的一些观点和东方思想有可类比的地方,比如他们提到庄子……
(提到庄子)我们想到那个在空隙中游刃有余的庖丁,在柏拉图的《斐多篇》中我们也能找到类似的寓言,记述了一位优秀的辩证法家是如何避免“将肉切碎”的做法。
但是,我们当然也不应该在某种东方学的语境下把庄子作为参照的对象。对待“禅”(zen)也一样,我们应该避免对思想的照搬,避免将它们做成某种学术进出口。人们能够在其中找到启发,找到类似的话语或者悖论。但当一种思想成为主导的象征形式之后,即使它来自东方,我们也不能相信它。没有哪种思想是普世的,有的只是例外。
当您在谈论禅的时候,也许隐秘地表达了您同样希望自己能够沉默,因为禅宗哲人拒斥所有的话语!
最近,在我讨论摄影及其沉默以及艺术的无用性等问题的时候,有人惊异于我竟然还能谈论沉默,在他们看来好像谈论沉默就意味着必须不说话一样……对那样的评论我无话可说!回到东方思想的话题上来——无论我们认为其中包括哪些东西——它已经成了一个庞大的集合,并且就像其他各种事物的集合一样令人觉得可疑。我对日本略微有些了解,对中国则一无所知。日语中有很多东西令人受教:比如它没有意为“交流”(communication)的词,没有词表达“普遍性”(universel),也没有词来表达“主体”(sujet)——这种现象十分引人注目!但在美国,我发觉这种类似的现象也存在,只不过完全不是以禅的形式!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的。正是这样的美国令我感兴趣,而非在客观存在的美国。如果我们在地地考察这一不同的世界——虽然说在我们和美国之间有着一部分共同的历史并分享着一些相似的文化———也就是处在天然状态中的美国,那它就会呈现为一个独特的、与我们有着不同根源的文化。然而,我们不能一直重复这种新鲜感。
这种修订的方法在出版业中十分流行:当书籍再版的时候,加上一段前言(或者有时候还会换个标题),在其中为自己辩护,说一些“我当时的观点就是对的”,或者“我当时说错了的地方也是有原因的”之类的话,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会强调“我所写的都是真的”。
做了的事情就是做了。如果说在其中有某种真理性的话,它只存在于某一特定时刻中:没有第二次机会,也没有办法对发生了的事情进行回收。如果已经错失了的话,那就只能如此。如果你有半点自尊心的话,就不应该追随自己的影子。
这就像是把纸条塞进瓶子里投入大海,任其漂流到不可预知的远方……
也许某一天它也能有幸“出名十五分钟”,就像安迪·沃霍尔说的。格言将思想四处撒播,每一位读者都能从中获得不同的东西。比如《冷记忆》,我很欣慰地得知每位读者从中得到的启发都不一样。你会对自己说,在世界上任何一个细微之处,只要能找到它的回声,就足够完美了。我们必须接受的事实是,名声的潜力是有限的,而能够让人出名的事物也非无穷无尽。因此,每个人能够“出名十五分钟”就已经很不错了!如果我有幸能“出名一个钟头”,那么实际上我是从其他没有这么幸运的人那里窃得了三刻钟。这有点像一些原始文明所信奉的灵魂学说:灵魂的数量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有限的、偶然的数目,并且不会再产生新的灵魂。当然,灵魂会不断在不同的身体间转移,但总有些在等待着灵魂的身体永远不能真正拥有一个灵魂,因为其数目是有限的。这理论听上去一点也不民主,但对我来说,它似乎更加精确、更加严谨、更加清晰:它意味着对命运的共享。
作者:[法]让·鲍德里亚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