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的准备及其他》
张定浩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7月出版
本书是张定浩2015年出版的首部文论集《批评的准备》的最新修订版。作者抽换掉原书三分之一篇幅,借此重新整理自己十余年来的文论写作,以表达对当代文学和文学批评的基本认知。他认为,在人人都独自奋战似乎无所适从的当代文学批评现场,准确是最切身的道德律,它首先意味着要“如其所是”地谈论作品,而要抵达这一目标,则需对已有的经验不断怀疑、求证、表达、反思,最终得到整体式判断。唯此,批评才不再是批评家们的智力游戏,而能够面对普通读者;才不再沦为文学创作的附庸、学问的阑尾,而真正成为一项激动人心的志业;才可以从此时此地出发,竭力理解曾经有过的人类情感与创造。
>>内文选读:
前进的动力(节选)
我很喜欢的一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在他52岁时,说过一段很让人动容的话,他说他就像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为了不倒下,只好不停地踩着踏板向前。要知道,那时候,他已经是一位名满天下的非常杰出的哲学家了,也早已不是青年,然而他依然在不停地向前,并且,他竟然说,自己的这种前进,只是为了不倒下。每个骑过自行车的人,都能理解这样的状态。不好意思,因为我不会开车,没有开车前进的体验,所以我没有办法拿雪佛兰做例子,我只能说一下骑自行车的事情。
我前两天在教我女儿骑自行车,又重新温习了一下这样的状态,从最初的摇摇晃晃,随时会倒下,到渐渐掌握平衡,这大概只需要一个小时就能学会,但不从自行车上摔倒的前提是,你要不停地去踩那个踏板,让车轮一直保持前进的状态,一直前进下去。但这样的前进呢,并不是要前进到什么特定的地方去,不是比赛,不是为了超过别人,而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倒下。为了在临终的时刻,有力量像维特根斯坦一样,告诉周围的人说,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这是我要说的前进的第一种基本动力,也就是为了在各种时代的喧嚣混乱中奋力保持住个体生命的健全,与人性的完整。
我是一个文学评论写作者。一个评论写作者,在他写作和阅读生涯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陪伴和围绕他的,不单是那些活着的作家,更多的,注定是那些已经死去很久的作家,是几千年来无数杰出的写作者。他们同时存在,以书籍的形式,以灵魂的形式,在他的书架上注视着他,而他,也同样注视着他们。我想,每一个严肃的评论写作者,在想到“前进”这个词的时候,心里浮现出来的形象,可能都会多少接近于本雅明所描绘过的那个“新天使”的形象:他张开翅膀,面朝着过去,摇摇晃晃,被进步的风暴吹向他所背对着的未来。他的确在向着未来前进,但吸引他目光和全副精神的,他的面孔所朝向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人类的过去,或者说,也就是人类用全部的过去所聚集而成的文明。
张定浩
我评论写作的大部分重心,或者说,吸引和焕发我写作热情的,是那些过去时代的诗与人。我之前写过两本关于中国古典诗和现代诗的小书,《既见君子》和《取瑟而歌》,写过一本主要谈论西方现代作家的文论集,《爱欲与哀矜》,这几本书里所写到的那些诗人和作家,基本都早已不在人世。手头还有两个书稿没有写完,一本是关于《孟子》,一本关于《诗经》。写这些文章的过程,就是一次次去尝试接近那些伟大的心灵,是一次次主动而积极的自由教育。
这不是什么复古,更不是什么弘扬传统文化。而就是一个现代写作者必然遭遇到的宿命,就像本雅明所看到的,因为过去已经成为越堆越高的废墟,为了不被这废墟淹没,你必须前进,但你前进不是为了摆脱和逃离过去,而是为了从一个更好的视角,从新天使的角度,去回望和整理过去,让这废墟重新复活成完整的、生机勃勃的世界。这是我要说的,有关前进的第二种动力。
好了,关于前进的动力,我已经说了两种,第一种是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第二种,是作为一个评论写作者。我想再说最后一点,就是作为一个写诗的人。
我们每个人在生命中,都不可避免地会遭遇到各种失去,人的失去,物的失去,以及感情的失去,还有美善和纯真的失去。诗歌的作用是疗愈,是安慰这种失去,但又不仅仅如此,诗歌更是一种挽留和复活。一个写诗的人,就是一个携带着各种失去努力前进的人,而他之所以前进,是因为他的生命不仅仅属于他个人,也属于在他生命旅程中的那些中途失散者,他之所以前进,是为了可以一次次地回头来寻找他们,也包括寻找曾经的自己,并把这一切都挽留在文字里。
好几年前,我写过一首诗,里面有这么几句,或许能表达我对前进的动力的理解:
他们白天漫游,再如暮色从四面
聚合,用一些古老问题打发夜晚。
比如这一次,他们竟然谈到了
动力的来源。究竟是什么
让一个人可以生活下去,
有勇气醒来,起身,走长的路。
很多人诉诸于好奇,讲述种种
朝向未知世界的热情。
但他对此知之甚少。他不是因为
日光底下的新事,才生出感谢和赞美。
他欲求的只是挽留。那些像干树枝一样
不断在身后折落之物,它们闪着微光,
是衰变期的星辰,正因他的执拗,
才没有毁灭,才随他充满动荡不息的宇宙。
作者:张定浩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