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读PLUS 喜剧的秘密:从脱口秀说起》
吴 琦 主编
贾行家 东东枪 特约主编
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7月出版
《单读》首次推出《单读PLUS 喜剧的秘密:从脱口秀说起》,贾行家、东东枪任特约主编,邀请李诞、程璐、王建国、庞博、呼兰、周奇墨等国内最早一批脱口秀演员深度长谈,与他们一同回顾近十年来各自的心路历程、成长变化,分享难忘的演出经历、创作心得、工作习惯,交换对行业现状的观察和理解。这是国内首次尝试以专书的体量和深度,从艺术创作、行业发展、大众文化、社会变迁等多个维度探讨“脱口秀”之于“喜剧”这一命题。
>>内文选读:
序 访问飞鸟(节选)
贾行家
“你瞅啥?”
多少十年过去了,我还是回答不上来。 那个少年恶霸不只在寻衅,也为“凝视”这件事不安,我没有及时避开眼神,提醒了他心里的缺口。贫乏年代里的玩具只有愤怒, 他因为敏感而回到了一种比动物本能恶劣的社会本能。多少年过去了,这些贫乏的、凄惨的少年人故事在银幕上有了那么点儿诗意。
观看先于语言,也先于态度,是不是我已经在无意中看了他很久,是不是眼神里真的有躲闪的敌意?他拳头大,他说了算。如今,我和他依旧只靠一点儿本能和几句学来的话活着,活得不值得一看。 回想那天,他打完我一顿以后也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只好像一对刚谈恋爱的人那样沉默地分手。如果他是个更邪恶的人, 或者是个成年人,可以审问我一个更棘手的问题——
“你笑啥?”
据说亚里士多德写过有关喜剧的书,传下来这本是伪书。我猜他可能没有写,因为写不成。我不知道悲剧是不是更伟大,很可能只是更容易分析,悲剧有收敛的意义,能把痛苦整理成可以思考的东西。而笑太散漫、太崎岖多义了,我们为浅薄的场面而笑,也为沉重的悲苦而笑。目睹比我们差的人,我们笑,看到好的也落到尴尬下场,我们接着笑。人类一思索,创造了悲剧,上帝就发笑,因为那悲剧不值得一看。
如果你想要为可笑的事定出一个等级来,也是件可笑的事。崇高和自以为崇高不一样,我几乎没见过经得住追问的崇高,倒是始终看到好笑的事。如果我们就是活在一个没有上下的世界,一个以颠倒为进步的年代 ,又凭什么来区分笑的高低?
“你笑啥?”
因为我还可以笑。
除了在无聊或癫狂里毁灭,除了在震怒之下一声叹息,除了若有所思的略深一些的无聊,我确实知道的,可以选择的,只剩下了正在笑这件事了。老舍的《我这一辈子》的结尾是“我还(在)笑”,这可以作为一切故事的结尾。
脱口秀到底是不是喜剧,好像是个问题吧?
问题出在这个“剧”上,沿着这个方向聊,我们会为如何定义编写、扮演这一系列动作而烦恼。任何对脱口秀的严肃评论也都在为脱口秀演员提供讽刺素材,他们诚恳的,也是骄傲的标准只有一个:好笑。
你当然还可以细想这个“好”是个什么样的激发和连接,这个“笑”是个什么样的生成机制,然而,很可能重要的只是两个字连起来之后的,或者之间的什么东西。就像你没法问一只鸟该怎么飞,如果这鸟细想这件事,会从空中掉下来。
几个月里,我们在上海、北京两地,在做的是一件访问飞鸟的事:笑是什么,脱口秀是什么,不是什么,可以是什么……他们面露困惑,越是认真,越是迟疑。
这种迟疑比任何回答都叫我感动。
也许东东枪、罗丹妮和我促成了一次对他们有点儿意思的自寻烦恼:像一只鸟考虑飞那样考虑脱口秀,为什么要站在舞台上,此时的他和观众的关系,到底是真的拉近了一些,还是在共同“退而求其次”。当然,这两种情况都不错。真希望他们回答完以后就把答案忘掉。
如果你在场,能感到这些回答的真诚,然而真诚与真实无关,真诚没有底,越向下看,越有让人不安的东西,聪明人知道停留在哪一层,该每次拿多少出来。由于受访者们对真诚的渴望,谈话进行得要比想象中的艰难;如果你在场,就知道现场说的和纸上看到的有不少出入,这是纸上文字的优点。比如呼兰又把他的谈话“叫回来”(CALL BACK),因为他在几个月之后有了不同的想法和说法。我问他旧的说法是不是删掉,他回答:也保留吧。他们想修订的内容大多是关于“意义”的,意义即超越性,从脱口秀里当然想不出什么明确的意义来。然而他们在认真地想着这件事。
这很感人。我看着建国热切地把一段乱七八糟缠绕在一起的事情用一塌糊涂的方式说出来,他明知道有更漂亮的说法,却极力去够那没有底的、有点儿危险的东西,心想这真是感人。
令我安慰的是这本书并不好笑,我们没有试图把它弄得好笑。如果你和脱口秀演员进行了一场好笑的对谈,很可能是因为没有任何交流效果。我目睹到他们想要在日常做到和台上一样,想要以真实为约束,想要在日益增多的“商务”里争取一点儿清醒,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徒劳,我为能看到这些而荣幸。
迄今为止,脱口秀是件值得信赖的事。
作者:贾行家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