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莫里哀诞辰四百周年,全世界纷纷纪念,法国更是早在一月就以两大活动拉开了帷幕:一是在凡尔赛宫举办专题展览,二是在其生日这天由法兰西喜剧院上演其代表作《伪君子》。与此同时,法国电台、电视台各种节目不断,纪念活动可谓高潮迭起,形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莫里哀之年”。
而在这些活动当中,由比利时导演凡·豪夫执导的《伪君子》无疑最吸引眼球。凡·豪夫是当今欧洲叱咤风云的大导演之一,但这次人们的关注焦点却更多地放在了剧本之上,盖因上演的并非大家熟悉的那个五幕喜剧,而是经多年“文学考古”后还原出来的第一稿,即1664年5月12日莫里哀在新落成的凡尔赛宫花园里上演的三幕笑剧。
这项“考古”是由巴黎第三大学的F·福莱斯蒂耶教授完成的。当年,由莫里哀亲自登场的这场首演十分成功,不幸的是次日竟被国王路易十四下令禁演。而更令人遗憾的是,这部三幕原作竟就此神秘消失。因此,此番上演具有非凡的意义,它既是对莫里哀的致敬,也是对原作的敬畏,更是对历史的尊重。
首演就踩雷,全因男主角
令当代观众耳熟能详的五幕大戏《伪君子》,其实是剧作家几易其稿的第三个版本,起初是一个三幕剧。在一般人看来,三幕与五幕也就两幕之差。其实,无论是从戏剧体裁的角度还是从剧本内容或审美效果的角度来看,两者的差别又何止千里?要知道,莫里哀的初衷原本十分简单,亦即完成身为宫廷“娱乐总监”的职责而已,更具体的说只是为美轮美奂的凡尔赛宫落成锦上添花,创作一部应景小戏而已。17世纪的法国戏剧也有“鄙视链”:一部戏的高下首先在于形式,譬如:诗剧高于散文剧,悲剧高于喜剧,喜剧高于笑剧,五幕剧高于三幕剧……《伪君子》既然只是应景,创作时间又紧张,自然就没考虑要写五幕。不是莫里哀没这能力,他早在之前两年,就凭五幕诗剧《太太学堂》脱颖而出,不仅就此提升了法国喜剧的地位,也让自己坐稳了法国喜剧的头把交椅。然而,莫里哀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一部应景笑剧竟然遭此厄运。可以肯定的是,三幕剧不至于遭到禁演,笑剧也肯定不会。至于主题嘛,揭露伪善、讽刺宗教的意识,自文艺复兴以来早就不再被视为禁忌。那么,莫里哀究竟在哪里踩雷了呢?
答案就在主人公——这个顶着“良心导师”名头的假信士达尔杜弗身上。莫里哀作为一位现实主义戏剧家,从来都是从“自然”——亦即社会现实出发,从《太太学堂》到《伪君子》,无不是反映生活的风俗喜剧。那时的法国,社会正处于转型阶段,一方面贵族势力日薄西山,另一方面资产阶级的力量不断上升,此消彼长之中,类似达尔杜弗这类破落贵族骗子层出不穷。他们往往像“叫化子”一般“穷得鞋也没有,全身的衣服就值六个铜钱”,走投无路之际便动起了歪念,利用新富们荷包鼓鼓、心灵空空又亟待慰藉的需要,纷纷将自己扮成“良心导师”骗吃又骗喝,甚至骗财还骗色。面对这样一出现实主义笑剧,绝大多数观众都会一笑了之。这不,就连虔诚的教徒“太阳王”路易十四事前听取汇报时也并不反对,首演时甚至还曾哈哈大笑,谁会想到第二天说变就变!
国王变脸实属无奈,其实更多的不得已是为了服从母亲大人的意志。而他母后之所以不肯放过这出小戏,乃是受到了强大的“圣体会”教派的压力。当这派信士发现莫里哀笔下的恶棍竟然披着“良心导师”的外衣时,不禁怒火中烧。让他们最为恐惧的是,眼前这个骗子不仅穿着和他们一样的教服,而且说着跟他们一样的言辞,举手投足之间实在无法不令人联想到“圣体会”成员,于是便不惜动用一切资源与手段施压于国王,而离不开教会支持的路易十四只好认怂,留下无尽的无奈给了莫里哀。
不过,莫里哀并没有因此屈服。他从来就是一条不屈的汉子,这位本名为让-巴蒂斯特·波克兰的“戏子”打小出身于富裕家庭,父亲是服务于宫廷的“王室侍从”室内装饰商,因为珍惜这份体面的职业,所以早早有了让长子继承家业的打算。谁料自幼跟着外公在巴黎新桥附近看戏太多的让-巴蒂斯特不答应,而是慷慨地将“封号”送给了弟弟,自己则毅然决然地投身于戏剧。这在当时可是一门为社会所不耻、更为宗教所不容的贱业。雪上加霜的是,他的戏剧之路起步就陷入了囹圄,很快他因债台高筑被投进了监狱!父亲念及亲情将儿子赎出,原指望他能回心转意,谁知他索性和心爱的女演员一起远走高飞,并就此以艺名“莫里哀”行走天下!经过十多年在外省的跌摸滚爬,他羽翼丰满之后终于重新回到首都,很快就在强手如林的巴黎站稳了脚跟。短短15年间,莫里哀就为人类留下了30多部喜剧佳作。只不过,命运注定他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而“《伪君子》之战”堪称其人生中最长、最激烈、也是最具历史意义的一场激战!
宫廷不让演,就到其他王府演;巴黎不能演,就到外省去演;不让正式公演,那就私下朗读给人听。总之,莫里哀利用一切机会,争取同情,扩大影响,始终保持着高昂的斗志和旺盛的创造力。在与宗教、与王权抗争的同时,他先后创作了《唐璜》《吝啬鬼》等传世名作,并不断地修改《伪君子》,不断地向国王陈情。1667年8月5日,他瞅准王太后过世、“圣体会”失去靠山的时机,将第二版剧本搬上了王宫剧院的舞台。为了防止信士们再次捣乱,莫里哀不仅把剧名和人名改了,还让“叫化子”摇身变为“上等人”;更大的改变则在形象:短头发改成了长头发,大毡帽变成了小毡帽,黑色礼服添上了花边,腰间还增佩了一把宝剑,身上也不再披长斗篷……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圣体会”的能量。此次演出的结果与三年前一样,第二天就被巴黎高等法院院长和大主教双双宣布禁演。莫里哀只得再次忍耐,同时继续修改剧本。1669年,他终于等到了转机:教皇颁布“宗教和平”敕令,“圣体会”已是强弩之末。解禁之后的三幕笑剧破茧成蝶,脱胎成为一部堪称古典主义喜剧典范的五幕大戏。演出取得了空前的成功,连续上演达28场之久,票房纪录更是打破了纪录!
直至今天,这出戏都还是“莫里哀之家”——法兰西喜剧院的看家法宝。只不过,此次抗争代价不小,莫里哀身心因此大受损害。四年后,他在一次演出《心病者》时咳血不止,被送回家后很快过世,仅仅只活了五十岁出头。在他身后,对他恨之入骨的教会不仅不为他施行最后的圣礼,甚至连应有的葬礼和墓地都不给他,家人只得在夜晚偷偷埋葬了他,就这还是莫里哀的妻子从国王那里恳求来的恩准。
《伪君子》与《哈姆雷特》一起构成了世界戏剧史上两个最伟大的开场
在今人看来,《伪君子》的故事并不复杂,说的是破落贵族达尔杜弗为了生计,扮成虔诚信徒在教堂伺机表演,富商奥尔贡将其领回家中。由于此人骗术十分了得,富商及其母亲很快就对他俯首帖耳。为笼统这个“良心导师”,富商甚至决定把女儿嫁给他,导致家人群起反对,并通过后母艾耳维尔与之两次密会,将其真实面目揭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与当初的三幕笑剧相比,五幕喜剧有哪些不同呢?其最主要的是增加了第二幕。在这一幕中新增了一条情节和两个人物——女儿玛丽雅娜与情人瓦莱尔的恋爱线。有人会问,这一加不就打破了三一律中的“情节一律”了吗?殊不知这是国人的误会,所谓“情节一律”,并非指单一情节,而是一出戏只有一条主导情节,不像莎士比亚戏剧那样存在两条甚至多线并行的情况。《伪君子》中玛丽雅娜的爱情线并不独立,而是从属于揭露骗子行径的主线,且两条线紧紧相扣:奥尔贡因为崇拜达尔杜弗决定把女儿嫁给他,导致两个青年产生误会与冲突;而正是为了解决这一矛盾,才有后母诱惑骗子并揭露骗子的两个核心场面的登场。可以说,正是有了这条恋爱的辅线,才使主线发展显得更为合理,全剧内容更为丰富,骗子性格更为饱满。值得一提的是,不少人都认为最后两幕是剧作者后加上去的,真实的情况,经过福莱斯蒂耶教授多年辛苦地去做“基因比对”后发现其实并非如此。
第二幕之外,第五幕也是后来所加。三幕剧以骗子面目暴露告终,蜕变成五幕剧,莫里哀新增加了两个“激变”场面:一个明的,即三幕六场奥尔贡决定立即嫁女、剥夺儿子的继承权并将之赠给伪君子;一个暗的,即四幕八场达尔杜弗彻底暴露之后,挟奥尔贡委托他保管的匣子到国王面前告状,原来里面藏着奥尔贡的一位朋友谋反国王的密件。冲突到此变得尤其复杂:伪君子一边让法院派人来驱逐奥尔贡一家人,一边恶人先告状,要在政治上置其于死地。然而,这样的写法又是一把双刃剑,在增加了戏剧性的同时,也使得莫里哀难以结尾,于是不得不搬出“英明国王”,一如古希腊戏剧家依靠“机器降神”来解决难题。虽有狗尾续貂之嫌,实际上却一箭双雕,既解决了矛盾,更讨好了路易十四。不过,最终整个剧作依旧可以称得上是瑕不掩瑜,全剧结构依旧无可挑剔,难怪李健吾赞之为“目的性明确,结构像水晶体一样,坚固而又透明”。
和莎士比亚有所相似的是,莫里哀也是一位从舞台实践出发的剧作家。这与他自幼在巴黎民间喜剧的氛围中成长,从艺后始终在舞台上跌摸爬滚有直接的关系。作为一位编导演三位一体的天才喜剧家,他的每部戏都具有一般书斋作家所缺乏的节奏与张力。《伪君子》情节环环相扣,时间和地点也都符合三一律:全剧从上午开始,经过一天一夜惊心动魄的冲突,于次日清晨结束;地点则始终发生在奥尔贡府邸,能做到这些无疑与莫里哀长时间深厚的舞台实践功底密不可分。
除此之外,莫里哀丰富的演剧和写作经验还体现在场面安排、人物刻画等各个方面。就核心场面来看,最令世人称赞的乃是全剧的开场。大文豪歌德认为《伪君子》与《哈姆雷特》一起构成了世界戏剧史上两个最伟大的开场。在歌德看来,该剧“从一开头,就句句富有意义,吸引我们注目更重要的事情。莱辛的《米娜》的开场已不错了,可是像《伪君子》那样开场,世上只有一次。‘像它这样开场的,是现存最伟大和最好的开场了’”。确实,莫里哀在剧的开头十分巧妙地设计了一个家人吵架的场面:奥尔贡母亲白尔奈耳太太因看不惯儿媳、孙辈和女仆不像自己和儿子那样尊崇“良心导师”,怒气冲冲地决定离开,于是一众人等纷纷前来劝阻,给了老太太一一数落的机会,场面极其生动。通过老太太的嘴,我们了解到年轻貌美的艾耳密尔爱打扮、好排场;孙子大密斯就是一个字“傻”;孙女玛丽雅娜如“死水”一般坏;最令她头疼的则是不把自己和儿子放在眼里的女仆道丽娜……整个开场在唇枪舌战中推进,两大阵营泾渭分明,不仅令在场的人物个个性格彰显,甚至让还没出场的伪君子和奥尔贡也令人印象深刻,骗子强大的气场此时已笼罩着整个舞台,让人焦急无比地期盼着他的出场……
“我用尽了一切艺术手法和可能的全部小心”
奥尔贡很快登场,而达尔杜弗的亮相却被莫里哀延宕了整整两幕!莫里哀之笔就是这么奇妙,可以叫这个把主人家庭搅成一锅粥的主人公千呼万唤不出来:眼看着第一幕过去了,不见他;第二幕又过去了,还是没有他;直到第三幕第二场,他才终于在观众们望眼欲穿的情绪里登场。对此,莫里哀解释说:“我用尽了一切艺术手法和可能的全部小心,以便把伪君子人物和真正的信士人物区别开来。为此,我整整用了两幕的时长来准备我的恶棍上场。”这话没有说错,却也没有说全,更何况它写于1669年剧本付印之际。真相是,如果去掉“加塞”进来的第二幕,恶棍其实也是在第二幕上场,完全符合古典主义戏剧的标准。换句话说,达尔杜弗的姗姗来迟并非莫里哀蓄意为之,而是禁演带来的结果,可谓歪打正着!
我们不妨进一步看一看这个人物。莫里哀有“静观人”之称,在于他不仅善于观察社会,更善于观察周围的每个人。和莎士比亚不谋而合的是,他写戏也常常是为剧团演员量身定制。扮演伪君子的演员原本身材肥硕,正是女仆道丽娜口中“又粗又胖,脸蛋子透亮,嘴红红的”的样子,完全是演员真实的写照。伪君子名叫“达尔杜弗”,也不是莫里哀的发明,而是来自意大利,原意就是“欺骗”“伪装”等。该词本为阴性,但由于莫里哀赋予人物的性格实在鲜明,竟使它由阴性转为阳性,自1690年起,它的词义就被定为“假信士和伪君子”,同时注明是来自莫氏喜剧,可见《伪君子》在当时影响有多大。
不过,若要看清这个骗子的性格,对照“冤大头”奥尔贡可事半功倍。此公就像一面镜子,从他失去常情的一言一行之中,能反射出达尔杜弗是如何地行骗有术。他在教堂门前选在奥尔贡路过之际,将乞讨来的钱财当着他面分给穷人,令富商感动不已,并自此逐渐丧失了理性甚至人性,竟然表示可以“眼看着兄弟、儿女、母亲和太太一个个死掉,全不在乎”。当他决意要牺牲女儿的幸福时,当他在达米斯揭穿真相后却坚信骗子时,当他宣布剥夺儿子继承权并转给骗子时,当他执意要骗子与自己妻子往来时,我们一次次地在他身上领教到伪君子的高明骗术,也一次次地赞叹于剧作家的手笔。然而,莫里哀不愧为戏剧大师,他还有更厉害的杀手锏,且一招胜于一招。达尔杜弗首次亮相时,那又是怎样的起手式?他在发现女仆后,立马转身大声吆喝仆从,佯装自己刚刚苦修完毕。可接下来的一个小小的动作却无情地揭穿了他的虚伪面目:见女仆穿着暴露,他竟掏出手帕要她把胸脯盖上:“我看不下去:像这样的情形,败坏人心,引起有罪的思想。”心直口快的道丽娜立马就是一顿奚落,驳得他体无完肤。这个场面也早已载入世界喜剧史册,至今无人超越。
达尔杜弗与艾耳密尔的两次会面是那么的经典:第一次彻底撕下了骗子的伪装,第二次则让糊涂虫终于醒过来。莫里哀两处都运用了最为拿手的闹剧手法:藏身与偷听。达尔杜弗第一次与艾耳密尔会面时,儿子达密斯就躲在隔壁偷听,气氛因此顿时紧张起来。达尔杜弗一边说着半是世俗半是宗教的动人情话,一边放肆地去捏她的指尖,把手放到她的膝盖之上,椅子也越挪越近……达密斯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情节至此,谁都会以为骗子必“死”无疑。谁知莫里哀竟在此安排了一个“突转”,骗子迅速转危为安,甚至反败为胜!第二次会面更精彩,这一次剧作家干脆放上一张桌子,让奥尔贡躲在桌下,戏剧张力大大增强。当骗子要求垂涎已久的心中女神立即兑现“好处”时,丈夫虽听见了妻子求助的咳嗽声,但就是迟迟不肯出来。此时场上的气氛之紧张、场下的反应之热烈可想而知。每到这里,观众都会情不自禁地为莫里哀高超的喜剧艺术击节叫好。更为重要的是,莫里哀并不是一个炫技派,他使用的每个技巧手段都是为刻画人物、揭示主题服务的。达尔杜弗这个骗子的形象塑造得如此成功,以至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把他看作是“全人类伪君子的总和”,可以说作品是因为这个人物而具有了无比强大的生命力!
《伪君子》被译成各国语言之后,达尔杜弗所到之处无不是作为骗子和伪君子的代名词被收入词典。可以说,法国文学在在雨果之前,莫里哀的影响无人能敌,意大利的哥尔多尼、英国的谢立丹、丹麦的霍尔堡、俄罗斯的果戈理等喜剧家都是他的学生,创作中也多多少少带有效仿他的成分在。自19世纪始,骄傲的法国人将自己的语言冠上了他的大名,“莫里哀的语言”从此成了“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法语的代名词。
作者:宫宝荣 上海戏剧学院教授、法兰西共和国文学与艺术骑士
策划:陈熙涵
编辑:徐璐明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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