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防范区第一时刻
4月12日,零点刚到,我们的小区正式升格为“防范区”,楼栋微信群里一片欢呼:
是不是现在就可以下楼了?
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吧,我家小狗憋坏了。
已有两批邻居到达一楼,今晚十二,应该能赏月……101邻居刚发完这句话,902邻居就上传了一张即时夜景照片:如洗的夜空,没有明月,却有散发出幽微暖光的路灯,为核酸检测搭起的帐篷还未拆,远处的小区大铁门虽是依然紧闭,却终于还是让已经下楼的我看见了通向外面世界的那条路——
那条熟悉到每天都要用自己的脚去一步步丈量的路,那条已经两个多星期没有踏足的路,那条久违的路。
从4月1日封控至此,我们的小区经过多轮核酸和抗原检测,全阴的成绩保持至今。然而,邻居们似乎对得来不易的成果有些舍不得一泻千里地消受。十分钟后,902邻居回家了,她在群里发了一句话,“现在能睡着了”。大家又是一阵哄笑,有人提醒:低调低调,注意了,千万不要去嘲笑封控小区的居民,大家都不容易。
又有人补充了一句:从现在开始,不用劳烦志愿者到家门口收垃圾送快递了,真是过意不去……后面,便是一片玫瑰花与感谢动图,感谢志愿者,感谢彼此。
尽管隔着手机屏幕,我还是有种身在聚会中的错觉,我仿佛听见此起彼伏的笑声和言谢声,这么欢乐的场面,若不知是在因新冠疫情封控十二天后解除禁足令的第一时刻,我会以为,这就是一场本楼栋邻居们组织的集体夜生活。
群里终是安静了,午夜十二点半,窗外的夜空正在进行自我清洗,静谧着、沉潜着,一分一秒——
它要准备迎接黎明的朝阳吧,或者,迎接走进朝阳里的人们。
2、我们的“走廊”
成为“防范区”的最大优点,就是可以出家门,下楼,去扔垃圾,去小区门口取回自己抢购的蔬菜,可以在任何时候徜徉在没有屋顶笼罩的阳光下,散步,遛狗,溜娃。
孩子们真的是放飞了,坐在窗口的写字台边打字,耳朵里全是楼下升腾而上的喊叫声和吆喝声。倘若不去看那扇紧闭的小区大门,这日子,又与四月到来前的任何日子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区别还是有的,孩子们即便是奔跑着,脸上的口罩也没摘下;四散的居民中,总有那么几个大白,推着堆满货物的平板车,车上是社区下发的副食品,或者居民团购的生活物资。
午饭时间,9号楼101女主人在楼群里发话:煮了一大锅罗宋汤,哪家小朋友想吃,端一碗去。随后跟上一张现拍照片:一口坐在灶上的大锅,里面是沸腾的红汤,油亮鲜艳,隔着屏幕都能闻到番茄洋葱红肠奶酪的鲜香气息。
又有人在群里喊话,是1702邻居:我有香蕉、橘子、苹果,谁要,来领。
立即有人答复:儿子女儿听到香蕉都开打了。
1702邻居立即呼叫:快来拿,我在一楼大厅,现在还有香蕉、橘子各八只,苹果九只,先到先得。
1101邻居发话:我老公拿了一箱抽纸在一楼大厅,有需要的邻居自取。
1801邻居把自己的昵称改为“面粉自由”,团购面粉,下单很爽,收到一看才发现竟有五十斤。“面粉自由”先生给自己留了小部分,余下的放在大厅。“面粉自由”先生在群里喊:有需要面粉的自己去取,另求面疙瘩做法。立即,有人发来面疙瘩制作程序链接。
有人缺鸡蛋,有人缺酱油,有人白砂糖用完了,有人做馒头没酵母……群里呼一声,就有人出来回应,总有人家还珍藏着些许存货,分享一下,分担一些,没有人计较得失,亦是没有人在乎取舍。
这让我感觉又回到了刚参加工作的年代,那时候,我住在单位的筒子楼里,邻居们在同一条走廊里做饭,在走廊里聊天,在走廊里品尝隔壁的馄饨和自发豆芽。那时候,走廊是邻里之间一呼百应的广播站,是聊天室,是集体食堂……如今,微信群,就是我们的走廊。
傍晚,9号楼志愿者男团又出动了,团购的鸡蛋来了,同是志愿者的“801倩倩”为他们拍了一张照片。夕阳斜照下,四位戴着口罩、手套,推着平板车的男队友,大踏步行走在小区主干道上。我依稀能认出来的,有101男主人,还有502bob wang,另外两位,我却无从辨认。
抱着隐隐的歉意,点开群里的照片,放大,再放大,我希望看清他们的额头,眼睛、发型,以及身材,也许,以后在电梯里遇见,我可以猜测到,他们究竟是哪一层的哪一位邻居。
3、所有的“我们”
接到标注为“2号楼党员**”的电话,小区临时党支部建立。党员们从各楼栋向着临时支部微信群纷至沓来,瞬间,群里就多达105人。建群五分钟,8号802邻居就转发了一条链接:中国最美发型师——所有人,8号楼自备托尼老师,请随时招呼。
群里立即召集到业余理发师两名,在小区里开辟出理发专区。党员在各自楼栋群发昭告:要理发的居民请报名,自带毛巾和围兜,8号楼下,排队等候,间隔两米。
临时党支部群里有人提醒:理完发我们扫干净,不要弄得一地狼藉,还要劳烦保洁阿姨。
3号1201住户在群里发言:预约,理一下发,随时待命去支援方舱。
我不知道这位邻居是医护人员,还是准备支援一线抗疫的市级机关干部,他要去方舱了,他需要让他的邻居为他修理一下头发……霎时,心里涌起些许温暖的忧伤。
一个小时后,9号楼群里,601邻居说话了:理发师只会剃寸头,我老公刚剃完头回来,15分钟了,我还没缓过来……群里顿时笑声一片。
我想象着601家的男主人,顶着一颗妻子都认不得的脑袋回家时的表情,嬉笑?羞涩?抑或有些小小的尴尬?但适才,他一定对那位免费为他理发的邻居说了很多感谢,他一定不会介意自己拥有一种从未尝试过的发型,哪怕,这种发型未必适合他。
傍晚,再次接到“2号楼党员**”电话:薛老师,给我们的临时党支部起个名字吧,大家一起想想。
这天晚上,临时党支部群发起“党员之家队名投票”,点开看,有四组名字,我提议的名字也在里面,可我还是选择了别人的提议,我觉得,邻居起的名字比我更好。最终胜出的是“便民小分队”,朴素,亲和,低调而又务实。我选的,就是这一个。
便民小分队要募款为小区物业和志愿者购买防护用品,一声呼唤,一百多个微信红包飞入群里,表格组成员收钱、登记,采购组成员联络、购买,半天后,防护用品到达……
某一日晚上,有两个孩子吃了发芽土豆呕吐不止,孩子妈妈急寻医生邻居。便民小分队立即行动起来,医生出现了,物业经理出现了,需要送医,孩子妈妈开车,物业经理护送,群里的党员纷纷提供急诊开诊医院信息……第二天早上,各楼群收到信息:昨晚有小朋友因为吃了发芽的土豆紧急外出就医,看诊遵医嘱服药后已稳定,我们会继续关心,请大家放心。
没有落款的群发信息,不知道这个“我们”是谁,是物业?是居委会?还是“便民小分队”?没有人追问,也许大家都知道,所有的“我们”,都是邻居。
是的,“便民小分队”已经成立多日,我却依然不知那位被我标注为“2号楼党员**”的人是谁,我只听过电话里她清亮爽脆的声音;我也不知道我们这个临时党支部的书记是谁,采购组组长、表格组成员,他们究竟谁是谁;我更不知道,那两位给几十个邻居理发的托尼老师,究竟是公务员、教师、老板还是公司总经理……
三天后,4月18日,下午4:06,“便民小分队”群里,3号1201住户发来一句话:同志们下午好!本人已赴临港方舱抗疫,小区活动不能参加了,疫情过后再相见。
“便民小分队”里瞬间刷屏,“向逆行者致敬,等你平安凯旋!”,祝福声连绵不绝,鲜花开满屏幕。
那一刻,眼睛不禁发热,是为离别而觉伤感,亦是为疫情的严峻与紧迫而揪心,然而,更多的,却是一种激动,一种越发清晰的勇气。
这个四月,我们错过了春天,病毒依然在挣扎,疫情依然肆虐着,可是我却过上了这样的生活,三十多年不曾重温的,人与人之间相互托付、相互依存,相互敞开怀抱的生活。
如此的日常,终有一天还是会被遗忘的吧?遗忘很容易,人类最擅长的就是遗忘,遗忘一个不下雪的冬天,遗忘一株不开花的植物,遗忘初恋,遗忘快乐,遗忘疼痛……
我也一定会遗忘,在这个四月,遗忘一个宏大的世界,遗忘一场遥远的战争,遗忘一季未见花影却闻花香的春天。
然而,我想,我会记住很多很多个瞬间,那些微小而又伟大的,平凡而又永恒的瞬间。
作者:薛舒(上海市作协副主席)
编辑:汪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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