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东北记:从东北书写到算法时代的文学》
黄 平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出版
这本书是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黄平重点关注新东北作家群的研究论述,双雪涛、班宇、郑执的写作从东北开始,接续东北书写的文学传统,重构文学与生活的联系,在历史的连续性中展开叙述,保卫真实的情感与人性,在主题和美学风格上都是一次召唤。召唤历史的连续性,召唤小说的使命,召唤真正的艺术。
>>内文选摘:
“新东北作家群”的主题与风格
在这一批以“80后”作家为主的“新东北作家群”涌现之前,东北籍的作家在当代文坛已屡领风骚,如迟子建以《额尔古纳河右岸》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齐邦媛以《巨流河》享誉海内外文坛。但作家之为“群”,在于他们分享着近似的主题与风格。如果说上世纪30年代“东北作家群”以“抗战”为背景,那么当下“新东北作家群”回应的主题是“下岗”。“新东北作家群”所体现的东北文艺不是地方文艺,而是隐藏在地方性怀旧中的普遍的工人阶级的乡愁。
这也合乎逻辑地解释了,这一次“新东北作家群”的主体是辽宁作家群,或者进一步说是沈阳作家群。如果没有东北老工业基地1990年代的“下岗”,就不会有今天的“新东北作家群”。我们经常望文生义地理解地方文学,过于简单地将文学地方化。在文学的意义上,“东北”不是地方概念,“上海”或“陕西”等省市也不是地方概念。正如农业文明的现代困境,成就了一批陕西作家;工业文明的现代困境,成就了这批辽宁作家。
这是一个迟到的故事:1990年代以“下岗”为标志的东北往事,不是由下岗工人一代而是由下岗工人的后代所讲述。这决定着“新东北作家群”的小说大量从“子一代视角”出发,讲述父一代的故事,比如双雪涛的《大师》《无赖》《光明堂》《飞行家》、班宇的《逍遥游》《盘锦豹子》《肃杀》《空中道路》以及郑执的《仙症》。诚如贾行家所言:“我一直很偏执地记录这些人,甚至到了他们自己都忘记自己的时候。”
双雪涛
以往的文学理论,更多地从技巧层面上的“内部/外部”来讨论视角,忽视在文化层面上“内部”与“外部”的辨析。在共同体内部看来,从子一代的视角出发,长久笼罩在东北工人头上的想象,比如将一个以重工业为主的福利社会的状态讲述为粗野、懒惰、依赖性强、吃大锅饭,并不是一种普遍性的“常识”,而只是“东北想象”之一种—这种新自由主义的霸权想象自1990年代国企改制以来一直居于主流,乃至于被东北人内化为自我指认。而在双雪涛与班宇等作家笔下,作为下岗工人的父亲一代,其潦倒落魄的表象下面,有不可让渡的尊严。代表性的作品如双雪涛的《大师》,父亲35岁下了岗,老婆离家出走,每天沉溺于下象棋与喝白酒。在这种境况下,十年前的棋友来访:十年前父亲还是拖拉机厂仓库管理员,现在是终日烂醉、脖子上挂着家门地址的下岗工人;十年前棋友是仓库隔壁监狱里的瘸子犯人,现在是没了两条腿的云游和尚。这一局棋倾注了两个人半生的沧桑,在“我”眼中,那一刻父亲重新可以依靠:
父亲也抬头,看着我,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那个肩膀我已经很久没有依靠过了,我说:爸,下吧。父亲说:如果你妈在这儿,你说你妈会怎么说?我说:妈会让你下。父亲笑了,回头看着和尚说:来吧,我再下一盘棋。
小说结尾父亲展现出英雄般的高贵,将本来能赢的这局棋让给了和尚,并且按照落子前的约定,让“我”叫和尚一声“爸”。“父子”关系由此溢出了血缘,转化为子一代的“我”—小说的叙述人—对于下岗一代的重新确认。同样的转折也出现在班宇《盘锦豹子》的结尾,多年隐忍的父亲被逼到拔刀而起,威风凛凛如一头豹子,“而那一刻,他也已看不清父亲的模样”。一代人的辛酸,凝聚为父亲最后的呐喊:
孙旭庭昂起头颅,挺着脖子奋力嘶喊,向着尘土与虚无,以及浮在半空中的万事万物,那声音生疏并且凄厉,像信一样,它也能传至很远的地方。
可能难以想象,关于1990年代影响上千万人的东北下岗潮,时至今日也找不到一部沉重的社会学、历史学的作品予以记录,相关的史料寥寥。双雪涛、班宇、郑执他们的写作,就像一封晚寄了20年的信,安慰着步入人生暮年的父辈。他们的小说,在重新理解父辈这批失败者的同时,隐含着对于单向度的新自由主义现代性的批判。新自由主义所塑造的“标准人”,是市场的人格投影,理性、冷漠而精于计算;在“新东北作家群”的笔下,则游荡着太多的“畸人”,他们充满理想却不合时宜,被视为疯子或废人。双雪涛在大陆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我的朋友安德烈》,记录着安德烈这样的中学同学如何拒绝向一个时代投降,直到被送进精神病院;而《冷枪》中的“我”冒着退学的风险也要在宿舍楼里打一架,因无法忍受有人在电脑游戏中作弊,“用狙击枪射杀着看不见他的年轻人”。王德威曾经谈到,“这些人物浮游于社会底层,从任何的角度说,他们是畸零人、失败者、犯罪者、重症病人,或根本就是无赖。然而双雪涛对他们别有一种亲近之感。”有意味的是,这是王德威30年后再论“畸人”。如果说1980年代的“畸人”,是瓦解高大全红光亮的美学语法;那么当下的“畸人”,是突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市场法则。
对于父兄辈的失败者,双雪涛、班宇这一代并不是停止于感伤,而是以文学的方式,为这群历史的牺牲品追索正义,比如双雪涛的《北方化为乌有》、班宇的《枪墓》及郑执的《生吞》。在《北方化为乌有》中,除夕之夜,一个“一直用短句子”“第一人称儿童视角”的东北青年小说家,被醉酒的女出版人纠缠在家里喝酒,并且被嘲讽着“除了童年你什么也不会写”。出版人提到小说家正在写的小说里的一桩凶案,提到一篇自由来稿中也写了一模一样的故事。小说的“虚构”层面渐次瓦解,小说家展示出一块带血的衣领,告之出版人自己正是小说中被杀死的车间主任的儿子,并且和出版人通过电话约到了这个作者深夜来会。虚构的文学转为历史的见证,曾经的车间主任之子,当年车间主任恋人的妹妹,两个“子一代”的叙述视角彼此补充,在对话中还原东北往事:当保卫工厂的车间主任被腐败分子雇凶杀害后,“姐姐”多年来不止不休地追凶,最终将凶手杀死,并且将逐一地对当年的腐败分子完成复仇。《北方化为乌有》带有元小说性,展现着从“虚构”出发的叙述最终如何走向“现实”。这样的小说沟通了叙述与正义的关系,完成对于自身的救赎:小说重新成为一种有道德承担的文类,而不是纯粹的叙述游戏。
“新东北作家群”这种依赖于“子一代”视角的叙述,同样可以被归为“青春文学”;或者更进一步说,随着这批下岗工人后代的青春叙述浮出历史,新世纪以来统治青年写作多年的“青春文学”的叙述程式到此终结。“青春”和“文学”这两个20世纪中国的关键概念长久地被“青春文学”所宰制,这种“青春文学”从1990年代以来的占有性个人主义出发,侧重内心倾诉,充满自恋地处理题材与语言,标榜一种去历史化、去道德化的职业写作,以所谓“叙述”的可能性来掩饰内心的空洞与文学的贫乏。
“新东北作家群”这批青年作家的文学突围,首先是语言的突围。具体地说,和以往“青春文学”常见的长句与陌生化比喻相比,双雪涛、班宇等人的小说多用短句,充满着大量东北日常口语。句子的“长”与“短”的差异,落实在以往的青春文学作家多用自由间接引语,而“新东北作家群”作家大量使用直接引语。这里显然有两种文学观的差异:自由间接引语一定程度上让出叙述人的权威,从人物的视点引出人物的内心世界;直接引语不直接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而是停留在人物的对话上。一个极端的例子是班宇的《双河》,小说第二节第一段,“我”与关系暧昧的刘菲在菜市场相遇,这短短一段有26个“说”,通过“我说”与“刘菲说”,层层揭示出“我”与刘菲的互相试探。
侧重自由间接引语的作家,一般来说反对语言与现实的同一性,拆解文学对于现实的“摹仿”,并在此基础上凸显“个人”的“内心”的独异性。如同奥尔巴赫对于伍尔夫小说的分析:“作为客观事物讲述者的作家几乎完全隐去,几乎所讲的一切都像是小说人物意识的映像。”这是祛魅的个体时代的艺术,在20世纪兴起自有其历史根源。“新东北作家群”的青年作家们,要想超越这一现代主义的写作程式,必须接过一百年前那对于现实主义仿佛“致命一击”的问题:人物之外的叙述人,是否可信?现代主义小说由此凭借叙述的间离,貌似从叙述人这里把人物还给人物。十多年前底层文学兴起时也遭遇到这一诘问:谁可以为底层“代言”?底层文学一方也沿着对方的逻辑走向新工人文学,似乎也寄希望于底层自身的发声。
班宇《逍遥游》
“新东北作家群”的写作,深刻回应了这一文学史难题。其关键之处,在于“新东北作家群”的写作,是共同体内部的写作。“子一代”视角是一个既在“外部”又在“内部”的视角:因其在“外部”,在多年之后回溯,可以总体性地、历史性地回顾共同体的命运,超越个人视角的有限性;因其在“内部”,血缘与阶级上的父子关联,使得“代言”的道德难题迎刃而解,他们天然地有“代言”的合法性,父辈的命运最终落在子一代身上。仿佛历史的胎记,在双雪涛、班宇的多篇小说中,1990年代9000元的中学学费不断出现,能够体会到这笔残酷的学费如何成为作者当年的梦魇—学费使得子一代最切身地体验何谓“下岗”,双雪涛小说的韩文版直接被译者定题为《九千班的孩子们》。这种间离而同一的文化立场,导致小说的叙述视角充满创造性。也似乎只能在这一文学的位置上,“新东北作家群”有效地超越了现代主义文学,创造出一种共同体内部的写作,一种新颖的现实主义写作。口语化的短句,依赖对话与描写,丰富的日常生活细节,几乎不使用心理描写,强烈的故事性,这大致是“新东北作家群”的现实主义风格。
在对班宇《逍遥游》的分析中,李陀指出班宇等人的小说在复兴现实主义,并且强调了“写作”的意义上现实主义的创造性。现实主义的复兴,有必要清洗被污名化的定见,“夺回”一些被现代主义所框定的概念。比如寓言化的写作,班宇是本雅明意义上的寓言作家:在一个废墟般的世界里,班宇将碎片转化为概念,将概念转化为寓言。无论是《空中道路》或是《冬泳》《夜莺湖》,小说最终寓言化的翻转,往往是不连续的两个历史时间叠搭在一起,历史的非连续性,使得小说里的“现实”笼罩着一层恍惚的非现实感。毕竟,在本雅明看来,“寓言”是关乎救赎的表达形式。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在班宇的成名作《逍遥游》中:身患尿毒症的“我”什么都在失去,并最终认清了自己的虚弱一一对应的象征世界在解体,人物等待在绝对的空无之中。小说无穷无尽的反讽像波浪一般涌动拍击,组织起无穷无尽的高度写实的细节与语言,一切建基在反讽的虚空之中,而这虚空又包含着等待。《逍遥游》超越了“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二元对立,成为反悲剧的悲剧。
总之,“新东北作家群”的小说,在主题和美学风格上都是一次召唤。召唤历史的连续性,召唤小说的道德使命,召唤真正的艺术。同时,基于对类型小说叙述的挪用,乃至于小说所外在的故事性和道德感,这种召唤可以穿越文学场,抵达所有的读者。文学与现实,技法与伦理,艺术与市场,一切分裂的都在重新生长为一体。
作者:黄 平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