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值得:来自上海中山医院的二十一堂生命教育课》是上海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的医护人员写给大众的二十一堂生命教育课。全书从中山医院二十余位医生的亲身经历出发,描写了在面临人生重大考验时,我们应当如何看待疾病和变故、如何调整自己的态度与心情、如何始终抱有对生命的热情与希望。全书共列出二十一个“人生关键词”,包括敬畏、信仰、坚持、理性、爱心等,从多个维度解读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讲述了重症科、呼吸科、心内科、手术室医生的亲历见闻,并收录了“落日余晖”等武汉抗疫的实拍照片,是一部非常生动的生命教育著作。
《人间值得:来自上海中山医院的二十一堂生命教育课》
朱畴文 罗哲等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学林出版社出版
2020年3月5日的傍晚,网上出现了一张著名的“落日余晖”照片,它出自由我率领的中山医院援鄂医疗队。“武汉大学人民医院东院,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援鄂医疗队队员刘凯医生在护送病人做 CT 的途中,停下来,让已经住院近一个月的87岁王欣老先生欣赏了一次久违的日落。落日余晖下的两个身影,病人和医生,87 岁和 27 岁,一个甲子,铭心刻骨。”在疫情如此凶险的环境下,这一幕深深地打动了国人,触到了人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我当时的反应是“很暖、会火”四个字,我也在第一时间转发到了朋友圈。后来,中山医院“第一次如此张扬、高调”,将这张照片制成巨幅海报张贴在医院多处建筑的外墙上,并在海报上印有这样两句话:“人间值得,我们一起拼搏。”
是啊,人间确实是值得的,就是因为有千千万万人的拼搏。此次抗疫,我们医务人员的拼搏,能够以最好的职业,来敬畏生命、护佑生命,彰显人间值得,幸也!
回想这场扫荡全球的疫情和我的从医生涯,我也断断续续、多多少少对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做了片段式的思考,分享如下。
在未知与已知之间,坚持变与不变
这次突如其来的疫情已经超越了我们的认知,“不确定性”是抗疫防疫过程中面临的最大的挑战,我想最能概括这一状况的就是:已知与未知之间。
任何科学研究和实践都要遵守特定的研究方法、特定的研究程序和实践步骤,绝不能轻率与任意,医学同样如此。关于病毒,我们并不陌生;人类已经积累了很多关于病毒的知识,对于之前的各项病毒的研究结果可以说是已知的,并可以在严格的方法、规则下做合理类推。传染病经典的防控三原则(控制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保护易感人群)经过多年的实践也被证明是最有效的。以这样的眼光来看待这次新冠病毒,则它既是“已知”的,并非全然恐惧;但同时也是“未知”的,千万大意不得。一方面,它是“已知”的,因为新冠病毒同样符合病毒性传染病的各种规律,主要是通过呼吸道飞沫、直接接触等途径传播,“三原则”依然有效。作为一种传染性疾病,新冠病毒的发病过程也分为“潜伏期、疾病进展期、恢复期”等阶段,病毒攻击的主要是人体的呼吸系统以及部分免疫系统和其他脏器等,故在诊治中需要把握重点。另一方面,它又是“未知”的,这类病毒最核心的结构和致病机制最初还未能被人类所掌握并破解,我们不清楚新冠病毒导致肺炎的发病机制、全部的病程是什么,对各脏器的影响程度,跟原来的病毒(如过去的 SARS 等)究竟有什么联系与区别,其在基础和临床上的表现异同的本质等也并不清楚,这些都属于需要探知的“未知”领域。
因此面对新冠病毒的肆虐,面对新冠肺炎的治疗,我们始终处于“未知与已知”之间,这之间的“度”,是最需要我们深切把握的。拥有这么多“已知”的知识与规律,我们医务人员、科技人员确实就此出发进行了更深入的研究。因为还面临诸多的“未知”,必须凝聚多方的力量尝试从已知原理和原则上开展治疗,比如在以往治疗中,这类疾病受累脏器的病损程度如何,可以运用哪些可靠方法与手段进行治疗,在治疗中可以类比使用哪些药物,采取哪些步骤才比较可靠等。这些工作都不是在空白面上进行的,而一定要尊重科学的规律,在前人积累的基础上来有序推进。在中山医院医疗队整建制接管的 2 个病区中我们严格遵守循证医学的三个原则(最佳证据、医师的经验和病人的意愿)的有机结合,制订新冠肺炎的治疗方案,力求每一步都有科学依据,并且会根据临床医疗人员对疾病的理解、对病人“一人一策”,在尊重规律的前提下进行个体化、精细化的操作。无疑,正是因为我们对新冠病毒的认识还有非常多的不足,还有很多“未知”因素,所以我们的诊断和治疗选择尤其要谨慎,尤其需要做好各种规划和计划,不断检查和调整我们自己的工作,才能将治疗的工作做细、做好,而这些工作是需要有一支具有科学素养的多学科协作团队才能完成的。
针对“已知”与“未知”,我们应该采取并坚持“变与不变”的方式,不能恣意妄为。那么,如何来判断“变”还是“不变”?我想最重要的标准,就是要用业界公认的临床研究方法,来探索对临床有效性的判断,这就是“不变”。我们同时需要明确的是:这个病毒是新的,有很多“未知”因素,这就需要“变”。在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和国家中医药管理局联合颁布的有关新冠肺炎诊治方案(1—7 版试行版)中有不少推荐使用(试用)的药物,但当时世界上所有药物都不是直接针对新冠肺炎病毒而开发的,这些推荐的药物和治疗方法,是经过基础研究、体外试验、经验使用、观察性研究等非经典、非严格的临床随机对照试验而获得推荐的,这在紧急状态下也是可以理解的,这就是一种“变”。而且我们还认识到,国家权威机构不仅给临床一线提供了使用的指导,实际也承担了责任,这种“变”是需要巨大担当的,体现了人民政府为人民的初心“不变”。而在一线,选择哪些药物应用到临床,哪些不能贸然使用,这些并不是“拍脑袋”就能决定的,不是凭借偶然的机遇可以解决的,而是有规则可以遵守、也是必须遵守的,这就是遵循医学原则、医学规则的“不变”。所有的治疗,都需要临床工作者在一线去根据医学规律、疾病规律(尽管还在不断研究)来审慎落实。除治疗以外,实际还是需要在临床过程中允许进行进一步的科学研究,更多地观察疾病本身,用已知的知识来探索更多的“未知”。换言之,推荐的诊疗方案,本身也不能作为“绝对”的参考,更不能有所谓指标要求“绝对的执行”。
我非常喜欢循证医学大家唐金陵教授对于学好基础、打好基础的重要性的这段话:“没有对基础的深刻理解,容易人云亦云,迷失在眼花缭乱的新概念新方法新技术;另一方面,则在需要变通的时候不懂得变通,认为在现实世界,大数据研究可以替代随机对照研究在评估疗效中的作用,认为中医药疗效评估可以绕过随机对照实验而另辟蹊径,认为大样本就是大科学等等,是缺乏对临床研究基本原则的应有的坚持。相反,在没有随机对照实验证据时,认为不应该推荐戴口罩预防相关肺炎,认为锻炼可以预防冠心病的队列研究不足,甚至怀疑降落伞可以救命等等,是死搬教条、不懂变通的表现。”
对于新冠病毒感染防控,无论是药物、疫苗,还是非药物干预措施,都同样应该经过这样的研究过程和践行过程。
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有著名学者撰文呼吁:“临床研究试验应科学、规范和谨慎,尽量避免对临床救治产生干扰,否则就是对患者不负责任”;“应当循证医学临床研究设计规范与准则,需要顶层设计,有序规范地开展临床研究,并构建统一的标准化的COVID-19(新冠肺炎)病案报告系统”等。这些意见实际也是对处理“知与未知”而采取“变与不变”的方法的规范。所幸,我们正走在不断规范的道路上。
概括而言,对于“未知”的探索,是要从“已知”出发的。“已知”和“未知”之间当然有明确的区分,但也要看到它们紧密联系的一面。如果一切都是从空白出发,人类就不会进步;正是因为在我们前面已经有了大量“已知”的研究,那么我们才能用这些“已知”的规律,用业界公认的研究方法,去研究推断更多的“未知”的可能,并给出一些结论性的意见,从而努力把更多的“未知”变成更多的“已知”。“变”与“不变”的把握,需要专业性。
坚持医学专业技术主义与医学人文的有机结合,才是完整的医学
现代医学的进步与发展离不开无数人的努力与牺牲,但医疗从业者们也从未将追求医学的效率凌驾于尊重个体生命的完整之上。
回到开始所提到的那张温暖的照片,无论是 27 岁的年轻人还是 87 岁的病者,都是人类的一员,他们有着共同的情感、共同的关怀,之所以会红、会火,甚至在国际上产生影响,我认为是集中折射出了医学的技术力量和人文关怀的完美结合,这远远超出了单纯的医患关系。
一方面,我们作为医者,照护好病人、救治好病人是我们的职责。这个职责需要我们用一种技术的力量、专业的才能去发挥医护人员的救治本领,拯救病人的身体,而同时更要带着人文、带着人道、带着人性的关爱去面对、去舒缓病人的疾苦,用关心支撑他们的精神。这两者是分不开的,这才是对病人真实的爱,这才是真正的医者仁心。即使在大疫大灾面前,我们依然不能忘记这一点。这样,我们对于生命的理解才是完整的、是丰富的、是多层次的。
我坚决反对现在有些论调说“以前的医学教育只重视技术不重视人”,或者说“中医看整体的人,西医看局部的病”等。医学科学本身和医学人文是不可分的,这是从我读医科甚至预科开始,老师就一直强调的。重新进一步强调人文的重要性,完全正确,这体现了对人的价值的日益尊重,但千万不要为了褒一个就想去贬一个,或者为显示现在做得好就贬低过去,不要去树立本来就没有的“对立”。
我们援鄂医疗队在武汉工作的五十多天中,医学与人文之间的这些点点滴滴,都汇聚在无数微小而温暖的细节里。比如我们医疗队的医护人员除了诊疗、护理病人以外,还要帮他们个人打扫卫生,帮忙打打电话,和老人聊聊家常,捐赠生活用品,把“共产主义小超市”开到病房等。我们坚信,一件件小事,也能帮助患者重新树立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这些细致入微的想法,已经时刻体现在医务人员的各项工作中,体现在照片中的这位年轻医生身上。
同样,我们依然还是要重视、加强我们的医学专业主义精神,王欣老人的最后恢复出院、康复,能够继续演奏小提琴,也绝对离不开医务人员的高超的专业技术和才能。技术与人文的完美结合,才是丰满的医学精神的体现。
另一方面,医务人员作为活生生的人,也同样需要得到重视、得到关怀。
尽管我曾一再“低调”地说,我们到武汉,只是换了个城市、换了个医院在从事本职工作,但是,这份工作无疑更具挑战性和危险性。抗疫一线,没有神人、没有超人,只有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在奋斗,但绝对不能“裸奔”,更需要关怀!我从不希望大家逞英雄,而要遵守、尊重医学的规律、章程和规则。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高效地完成我们的工作。
作为领队,我也给自己提了四方面的要求:第一,给大家提供足够的防护和保护,“No protection,no action”,这是我在第一次动员会上就强调的。第二,我不会对队员提出或传达不切合实际的目标和要求,有些情况下,我必须要“担肩胛(扛责任)”。第三,要合理安排工作强度,要讲人性。第四,要有很好的工作流程和章程,以及流畅的沟通渠道。在没有足够的防护而只有超出常理的要求下,是无法奢谈什么心理抚慰、心理疏导的。
在武汉期间,在回沪医学隔离期间,在回到中山医院之后,我多次给医学生、研究生授课,也在不同的场合做了介绍分享。我一再强调,在此次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战斗中,医护人员冲锋在前,承担巨大风险,一边将已知的医学理论、方法用于实践,一边不断探索未知、创新诊疗方法,也通过全球的合作,共同抵御疫情。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援鄂国家医疗队在工作中完美践行了“团结、服务、牺牲”的复旦精神与“正谊明道”的上医校训,将“一切为了病人”的中山精神发扬尽致,是一支体现了“国家意识、人文情怀、科学精神、专业素养、国际视野”的复旦培养目标的队伍。我非常感谢我的队员们的付出。
充分、扎实践行“医学技术与人文关怀的并举”,就是医学规律的要求,也是遵循医学规律的体现。我医疗队的援鄂过程,终生值得回味。
诚实与敬畏
如果说,在这次抗击疫情的过程中还有什么深刻体会的话,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坚持诚实。我有一位协和师弟,北京协和医院内科重症医学科的主任杜斌教授,他是国家专家组成员,在 3 月 4 日由国务院新闻办组织的远程连线的英文发布会上,当被记者问及中国可向世界分享的抗疫经验时,他引用了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的小说《鼠疫》中的一句话:“这一切与英雄主义无关,唯一的法宝是诚实(Honesty)。”
我想我们要做的就是诚实地面对工作,诚实面对疫情的局面,在“已知与未知”中,坚持诚实,知之为知之,在已知的基础上,在坚持不变的原则前提下,实事求是地推进工作,探究“未知”;在“医学与人文”中坚持“诚实”,在发挥专业技能的同时,保持一种真诚待人的态度。“诚实”地做好自己的工作,实际上就是对国家最大的贡献。这不仅仅是针对医疗队的工作,对所有人来说,都是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怀着诚实的心,还要心怀敬畏。应我母校——北京协和医学院的邀请,我曾写给协和学弟学妹一段话,总结为 16 个字——敬畏生命、敬畏专业、敬畏职责、敬畏规则。
敬畏生命
“生命值得敬畏”对我们这些以医学、健康、卫生实践与教育为志业的人来说,更毋庸置疑。生命有着丰富的含义,不只是身体健康,更包含精神的健康。敬畏生命,要求我们有精湛的医术,同时有深切的关怀。
敬畏专业
无论哪个专业,都是一个人安身立命之本。而医学专业,是用血写成的,用生命写成的。经过无数次的失败和成功,才找到生命、疾病的规律性的基本特质,才能用来帮助、指导我们去探究未知的生命世界,而不至于束手无策。因此必须给予医学充分的尊重,在科学上容不得半点胡来,要有专业精神,不能随便去突破与破坏它。
敬畏职责
医生是一项高度纪律化的职业,每个医生在面对病患时都各有职责,要救护好一位病人也是靠各位医护人士的通力合作,因此“职责”对于医生来说有着特别重要的意涵。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面对人类共同遭遇的各种疾病,我们要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特鲁多医生的“To cure sometimes,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行医格言,影响了一代代人,展现了“医者对职业、使命和崇高人性境界”的认识和追求。100 多年过去了,我们应该力求将“治愈”摆在更重要的位置,因为医生需要用专业来履行职责;与此同时,我们也要进行“帮助与安慰”,这体现了“医者对崇高人性境界”的认识和追求,也将有助于疾病的治愈和病人的康复。
敬畏规则
医生这个行当,也是特别讲规则的职业。每一个人的职责、每一个人的本领体现,都离不开规则。敬畏规则、遵守规则,就是职业操守!就是医生敬畏生命、敬畏专业的表现!也是医生履行职责的体现。在医学上,循规蹈矩不是贬义词。任何突破、任何创新,都是建立在尊重前人所获得的知识、制定的规则基础上。只有对规则心存敬畏,才能把握“利(Benefit)”与“害(Harm)”的权衡,才能不恣意妄为。
最后我还想引用我在上海虹桥机场出发时说的话:向武汉伸出援手,这是我们的职责,义不容辞。帮助武汉,其实也是帮助我们自己。
因为——我们要为了人间值得而共同拼搏!
——摘自《人间值得:来自上海中山医院的二十一堂生命教育课》,上海人民出版社|学林出版社出版
作者:朱畴文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