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伯萍作品
许久没跟伯萍先生见面了。说起来是父执辈,心中虽挂念,也不敢唐突,怕打搅了老先生清修。直到最近,老先生公子明轩兄相告,老先生用起微信来了。遂欢欢喜喜互加微信,来鸿去雁,一时间热络了许多。我推送些老先生钟爱的苏州美食和小吃消息,老先生则发些近期得意的佳作。山水箑头花卉,样样精湛,文人气浓得很。温润淡雅之余,多了份自成一家的气息,更流美更清妙更冲澹更静逸。
郑伯萍先生是个老派文人,半白的背头梳得齐整,天庭宽阔饱满,气色红润,精致的金丝边眼镜衬出睿智的眼神。老先生清癯沉静,一派潇洒的帅气,学问大书画精人品更好。我对艺术的理解和境地与老先生隔了许多重,略懂一点皮毛而已,却与老先生特别投契。全赖老先生不弃,有缘几番追随老先生杖履,悉心受教。老先生识见辽远,品位高古,谈笑间言辞真挚,三言两语之间已令我有拨云见日之感。虽是新知,却如旧雨。
宋濂曾列举七种儒家学者模式:“儒者非一也,世之人不察也。有游侠之儒,有文史之儒,有旷世之儒,有智数之儒,有章句之儒,有事功之儒,有道德之儒。”伯萍先生早岁受陈从周、俞子才等名家亲传,又深受江寒汀、唐云等大师沾溉,更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同济大学应用数学专业老牌大学生,文学、绘事、书法、金石等皆有建树。老先生师法沈周、文徵明等有吴一脉,又循迹吴湖帆等近代海上巨匠,荡涤古今,加之数十年专心摹写山林河川园林水巷等大好河山。“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愈到晚年,愈上层楼,恰似江南的古老庭院,深藏着《牡丹亭》《桃花扇》鬓香泪痕的奈何天,飘散着曲园巷口花落春在的恋执,传递着长短句里良辰美景的惦念。《庄子·养生主》曰:“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数百年的薪火传承更兼中西文化交融的陶铸,方能窥见最动人的艺术风景。
上品的书画须有学有根有情。画家的境界亦离不开学养和文心。“窗竹影摇书案上,野泉声入砚池中”。老先生的画是典型的文人画,熔铸宋人之率意、明人之闲雅于一炉,无斧凿之痕,隽众妙于一门。又深得石田、衡山等吴门之堂奥,千帆过尽,笔笔玉树。他的山水笔意清雅,平淡天真;他的书法字字清醇,含蓄有神;他的人物神采清朗,别饶逸趣。画面中一、两位古秀的逸士款款没入青山绿水的云影天光,一派关山万重已渡、扁舟载愁阅世的独醒。这样的画作往墙上一挂,顿时散发出江南烟雨的湿润、剪烛负暄的幽静、宋瓷剔红的细腻、古铜古玉的清赏,让人满心清芬。这样的艺术胜境,没有数十年书斋的苦读和文化的沁沐,达不到。
伯萍先生是“紫芝眉宇”的前辈,默默守着文衡山诗中庭院深深的书生本色。“担水砍柴无非妙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他沉潜于闹市,规避于繁华,安分于世情,不求功名的煊赫,不计利欲的风云,不问人际的扞格。无他,向往的不过是半窗梅影、一院绿荫,执着的不过是春在堂里的片楮墨香,牵挂的不过是人文江南的满怀痴情,追念的不过是文化乡愁的深情独种。列宁说过:“在文化问题上,性急与皮相是最有害的。”文化的动人之处恰恰在学养,在传承,在静好。《小窗幽记》写道:“余尝净一室,置一几,陈几种快意书,放一本旧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挥尘,意思小倦,暂休竹榻。饷时而起,则啜苦茗,信手写《汉书》几行,随意观古画数幅。心目间觉洒洒灵空,面上尘当亦扑去三寸。”寄情墨戏数十载,难得这么传统,难得这么矜静,难得这么洒脱。今天仍有这般风骨这份识地这种韵势的先生也不多了。
“良治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伯萍先生公子明轩兄遍习宋人花鸟明人山水清人法书,颇得老先生嫡传,不脱古风,清气迎人。论其画艺淡古,说其格调清逸,谈其器宇海派。以昆曲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戏曲是程式化的艺术。无论“手、眼、身、法、步”及“唱、念、做、打”,还是曲牌及载歌载舞的表演形式,皆有固定的程式可循。中国传统绘画亦讲究不少程式化的运用。艺术之道,见山见水,见性成佛,打破束缚尤为要紧。难得的是明轩兄师心不蹈迹,跳脱古人牢笼,画风渊雅,焕然有新。淡彩花草、写意杂卉、工笔人物,潋馨多姿,件件了得,浑金璞玉的难得,我着实喜欢。
郑明轩作品
伯萍先生尤爱苏州,常常说起年轻时来苏州寻访的街巷、请益的师长、品尝的风味。念及往事故交,念及小船过处的寻常巷陌,念及画缘书缘情缘,不啻灯火阑珊邂逅几个江南旧相识,带来的是最惆怅的伤逝,带来的是最惊喜的相遇,带来的是最温煦的牵挂。游园最怕惊梦。老先生记忆中的旧时苏州不在了,老先生书画中的苏州还有梦里江南的卖花声声,还有秋风鲈香的落花追忆,更有六朝风华的文化倒影。老先生心中的苏州还在。
衡山有诗曰:“茗椀清谈浑欲醉,草檐红日暖于春。”伯萍先生常嘱我去府上小坐,尝尝师母下厨亲手烧的小菜。我实在不敢讨扰,生怕惊了老先生含饴耕读的青灯和书香。人近五十,看山感渐浓。机缘凑泊,还能让我沐了江南文脉的一抹春风。可惜我难望前辈项背于万一,立雪程门,问学闻道,心中歆慕的是老先生笔底张岱梦忆的江南,难舍的是有典有籍的风雅,暗暗企望的是文衡山长寿的玉兰花。我仿佛又看到老先生透着纯穆的眼神,望之殷殷,既带鼓励又带恳挚。伯萍先生的艺术人生永远不老。
作者:曹俊(国家文化和旅游公共服务专家委员会委员,北京师范大学特聘研究员、研究馆员)
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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