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既可以是一个地理概念，也可以是一个文化概念。

从字面看，江南指的是长江以南环太湖流域的富庶发达地区；而从地理角度看来，“江南”在历史上处于不断地变化中。不同时期的江南，所指的地域范围是不一样的。它是南北朝时期风雅清高的南朝，又是五代时期“春花秋月”的南唐故国。它是明代晚期工商业发达的吴门，也是清初胡桑遍地的江南省。

从文化角度看，江南凌波水韵，翰墨流芳，中正平和，风雅精致，以文心墨韵见长，是中华精英文化的象征。毫不夸张地说，是江南艺术精神引领了中国传统艺术走向高端与精致，是江南文脉从长江汇入大海，引导中华文化与西方外来文化交融碰撞，并且产生了全新的创造力与辐射力，乃至成为整个东亚文化的酵母。

长期以来，江南艺术多元并举、和而不同。以长江中下游广袤的水网、富饶的平原为中心，历史上产生了非常多的艺术大家。如东晋时期的王羲之与顾恺之，分别被称为书圣与画圣。南唐时的董源与巨然，则被奉为南宗山水的楷模。宋代的“二米”，独创平淡天真、不装巧趣的江南云山。以倪瓒为首的元四家，开拓文人生活题材山水画，书写清雅秀润的“一江两岸”。这些具有开宗立派意义的书画名家，无一不生活于江南。他们代表了高雅的文人趣味，也是中国艺术讲究书画同源的肇始，更是整个中国美术史的主线。

自明清以来，文人墨客在江南地区大量涌现，赞美描绘江南的诗词、绘画不胜枚举，而且他们往往结成社团，互相唱和。同时江南的地域性画派更是如雨后春笋，应运而生。在物质文化与精神文明同等繁荣富庶的地缘基础上，江南纷繁多样的艺术流派成为整个中华艺术的地标。明代以文徵明为代表的吴门画派，纵情于笔情墨趣又带有浓厚的生活气息。清初四王承继古法，描绘“中和”之美的观念山水。石涛、八大山人、渐江、髡残以书画寄予志趣，笔墨清奇，庄谐有度。以龚贤为首的金陵八家,以石涛为宗师的扬州八怪，在笔墨与图式上善于创新，也都是彪炳画史的重要画派。太湖流域，王原祁为首的娄东派品高格正，董其昌为首的华亭派古雅秀润，王石谷为首的虞山派兼容南北，这些绘画流派都为后世中国艺术的伟大复兴埋下了文化基因。江南，不仅是历代文坛骚客的精神后院，也成为历代画坛墨客的梦里家山。

近代以来，以刘海粟为校长的上海美专，以徐悲鸿为系主任的中央大学艺术系，以及以林风眠为校长的国立杭州艺专，在江南地区形成了三足鼎立的新艺术运动的态势。他们整顿古今中外创作思想，总结提炼创作方法，有破有立，培育了整个中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艺术家。这些艺术家们，创造出了近代以来几乎所有的艺术范式。

民国初年，上海租界之外的城区，还属于江苏省管辖，近代以来，这里成为了江南文人艺术家的寓居之地。如苏州的吴湖帆，常州的刘海粟，宜兴的徐悲鸿等等，他们都集聚于上海，而后成为了中国近代艺术史上的巨擘。以上海为中心的江南画坛，不仅吸收了来自全国的艺术精英，如来自广东的林风眠，来自四川的蒋兆和，以及一些来自北方的艺术家，与此同时上海还吸收了外洋的艺术，创造出多种独特的艺术样式及艺术面貌。

20世纪以来，从南通走上国际舞台的大画家赵无极，以西方现代绘画技巧融汇中国艺术的意蕴。享誉中外的苏州籍著名建筑师贝聿铭，完美结合了中国传统与现代主义。他们都继承了江南的艺术文脉，吐纳兼容中外艺术养料创造出全新的艺术样式，他们征服了世界艺坛，令国际顶尖的行家刮目相看。

江南的宜兴历来更是培育艺术家的一个基地温床，甚至在艺术教育界有“无宜不成校”之说。从宜兴走出来的书画名家如徐悲鸿、吴冠中、吴大羽、钱松岩、徐明华等等，皆自成一家，为中国现当代艺术添风加翼。众所周知，宜兴艺术的发达正是孕育自宜兴极为深厚的紫砂文化，它是文人艺术趣味与民间艺匠相得益彰、融而为一的艺术创新的楷模。这说明江南文脉既有文人高标、风雅的一面，又有扎根于生活大地、从民间汲取艺术养料的一面。江南艺术是来自山水的艺术，来自大地的艺术，来自文心的艺术，来自书香的艺术。

总而言之，江南艺术文脉的特点是高雅的、精致的、中和的、圆融的，是具有国际视野和国际辐射力的。它是整个中华文脉的一个重要的标杆，也是世界艺术文化的一个楷模。江南艺术文脉在精神上是绿色的，在技法上是绿色的，在精神家园的意象上更是绿色的。毫无疑问，江南是所有中华艺术家心中的精神圣地。他们选取各种江南母题进行艺术创作，从而生发对人类精神家园的想象。

历代艺术家们对江南的群起唱和，是通过“集体发声”的方式，昭示着“江南文化共同体”的存在，这表现了江南艺术家特有的文化自信，即自领一队的文化姿态。这是他们精神文脉的一种延伸，也是艺术生命力得以绵长持久的一个根基。

江南文脉是家园，更是家风，是绿色环保的精神养料，更是中华文明走向世界的一个起点。

（作者为南京艺术学院院长、教授）

作者：刘伟冬

编辑：陈熙涵

责任编辑：王彦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