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条,刚出锅,热热的,外表脆脆,还有一点明显的细盐在外面,里面是软的,最好是拿硬而热的薯条刮甜筒冰淇淋吃。一截一截咬下去,每一口都吃到盐,脆热的外皮,烫嘴的柔嫩土豆肉,还有又甜又凉又奶的冰淇淋。这样就可以冷热甜咸硬软一口吃到。
鸭脖子用手撕着一条条吃是最好吃的。吃完可以撕的肉以后,再把骨头一节节分开,仔细吃缝里面的肉,啃到只剩白骨,最后一口吃白骨上的软骨,才最美。吃鸭脖子应该持续地吃下去,以免要洗手擦手,由于麻烦而扫兴。
芒果滴两滴酱油最好吃。杨桃蘸酸梅粉。这是在厦门学会的。
……
这些“花式”吃法选自几年前就风行网络的“爆款”文章《各种普通的食物最好吃的时刻》。因此,当记者和文章作者张春面对面,看到桌上摆着的薯条和冰淇淋搭配时,忍不住抓起几根沾着冰淇淋大嚼。“薯条不像刚出锅那么热脆,口感会差点。”张春的细腻敏感是渗在骨子里的,很难说这究竟成就了她的动人文笔,还是为她的精神抑郁埋下了难以逃脱的基因。
继散文集《一生里的某一刻》后,张春在最新随笔集《在另一个宇宙的1003天》里,写下了患抑郁症前后的生活点滴。“我的生活就像是在一个里面布满砂纸的馆子里爬行,什么都看不到,只可向内索求。每一步都非常痛,非常慢,经常要停下来。”张春在书中回忆了患有抑郁症时的体验:记忆力和视力下降,注意力没办法集中,无法正常睡眠,睡着时又噩梦频频:梦到溺水或梦到剥皮的狗梦到出车祸的男人……“我的这本抑郁症之书,如果是个故事,我也不知道结局。这个故事真的不好看,没有一往无前的主角,更没有主角光环的庇护,没有大杀四方的精彩情节,而且,没有happy ending。一个平常人,并未因为生病而变得更精彩。”
《在另一个宇宙的1003天》
张春 著
磨铁文治·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张春的文字,一如既往的细腻风趣,暗中求光。“谈论自己的病不是件体面的事,就像体面的残障人士不会一直谈论自己的腿为什么瘸、眼睛为什么失明。”她说,一开始并没有想着出书,甚至没想过给别人看。但转念一想,如果自己把这些事情勇敢地说出来,那么病痛将不再成为禁忌。
“对很多人来说,生病是忌讳的话题,但当我说出来了,这便不再是我的羞耻。有相同情况的读者看到我分享自己的经历,也会获得勇气和安慰,从而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糟糕。”张春在书中详细写了不同治疗阶段的感受,如“吃药两个月,总想驻足观赏你们”“吃药五个月小记,疾病以内以外的生活”“吃药21个月,医院是帮助我们的”。
她坦言,写本身就是一种抚慰,而且写着写着,也许事情会发生变化,甚至不再成为一个问题。“有时候想写的东西在脑海里只是一团思绪,但写下来就被整理了,成为一种疗愈。把‘混乱’归纳成‘秩序’,这对我是有帮助的。我已经习惯并且学会了把很多问题记下来,顺着自己的心意写下来。”
▲上海钟书阁芮欧店,作家张春新书分享会现场
“我还是有着各种各样的恐惧,它可以压迫我但无法吞噬我,不一定要彻底驱逐它们才能生活下去。我正在学习接受这个柔弱的自己。现在,我把这段艰苦又温暖的人生,摊开在这里,你的面前。”
张春坦荡道:“完成这本书,对我来说,是在顺自己的毛。我希望可以不再勉强自己做一个有力或者快乐的人,这会让我一点点找到坚实的自我。如果我的精神曾经灰飞烟灭,那现在找到了非常微小的几块积木,拼起了一个不成人形的自己,但这个不像样的家伙不会再被彻底毁灭,它会是切实存在过的。也许有一天我都不在了,但是这本书会拥有自己的命运,它将到达一些我没去过的地方,种下种子,结出不同的果实。每次想到这,就会对这份工作多些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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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残才不会志坚,但勇气可以开出花
文/张春
那天去看了《滚蛋吧!肿瘤君》,昏昏沉沉地总觉得这电影有什么不对,但是一时之间说不上来。过了很久,我才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感觉:这实在不是一部好电影,它实在把疾病和痛苦粉饰得太过分了。
这电影没有办法把它当成虚构作品来对待,因为毕竟熊顿其人其事是真的。那白百何在影片开始时顶着桌子溜出餐厅,在公司会议上去擦上司痣上盖的粉,最后又娱乐化地处理前男友的形象,还有浪漫唯美的医院,大雪和各种精美的室内场景,熊顿自始至终都那么好那么漂亮的气色,她的家人从未为钱犯过难,好友室友如此尽心尽力地爱她帮她,连长年累月亲历无数病患生死的医生,也单独对她如此动情。这真是一种令人难受的粉饰。
也许,熊顿面对病痛生死后,做出了一个笑对的选择,而导演又包装和夸张了一次。我不知道其他观众在看什么,在我,感到这电影太轻浮。我想,也许熊顿无法谅解自己没有撒手尽情去活、去行动,那么多心愿来不及实现,只好轻轻地处理了这种悔恨和痛楚。而死者为大,加上商业的需求,使得导演对这个部分浮光掠影、轻描淡写。
是的,并非身残就会志坚,并且即使志坚,也是人类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情节。它本身是谈不上有什么能量的,它只是个念头。
看的人多嗟叹“健康很重要,比起她我这不算什么”,这何尝不残忍呢?以他人之死照出己身之活?
其实,这种话谁又不是说说就过去了,把希望寄托于别人一个不幸经历的震动,是不现实的。若是如此,幼年时知道张海迪开始,我们就该“一振不蹶”了。被设置成“好了伤疤忘了痛”这种模式,是种保护啊。
我自己所经历的是什么样的情景呢。爸爸当初的情况不多说了,因为那时我还太年轻。只说如今离我最近的乐乐。乐乐那天跟我说,到店里二楼,和我说件事。我的心狂跳,已经知道了有坏事,心沉得像铁一样。在场的是我、乐乐和阿紫三个人。具体是怎么说出来的已经模糊一团。我只记得阿紫眼皮通红,她说:“乐乐,你怎么这么可怜。”我说:“乐乐,你太倒霉了。”
我们说了一些别的,诊断具体如何,在哪里的医院看,手上的事情怎么安排,房子怎么办,钱的事情怎么解决,猫怎么办。乐乐可能无法承受这种冷淡而残酷的对话了,她故作轻松地说:“我头发本来就少,好不容易养这么长,这下要变光头了。”我想起了很多类似的故事,我说:“乐乐,没事,到时候我和阿紫陪你剃成光头。”阿紫愣了一下说:“什么?要剃你自己剃,我可不要光头。”我也愣了一下,然后,三个人一起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我终于走上前去,抱着乐乐说:“你先回家治病,我会去看你的。”阿紫也走过来,伸出她的长胳膊抱住我们俩。那是自始至终我们唯一的一次拥抱。日常的生活中,好友之间大概也只能这样了。而面对癌症,光头是里面最不重要、最不痛苦的一个环节。说癌症就拿光头说事,太轻佻了,太令我生气了。
阿紫叹息着说:“我也想去看你,如果我有钱,我一定会去看你。如果我没有去,那一定是因为我没有钱。”
乐乐说:“好的。”
那年过完年,我在正月去岳阳看了乐乐一次。当时她已经做过两轮化疗回家休息,已经剃光了头发戴上了厚厚的帽子。因为药物的作用,她看起来胖了很多。她每天一边大把大把地吃着止痛药,一边以一天五六千字的速度完成她的书稿。我没有去她家,找了一个酒店住下。
第二天,岳阳下了一点小雪,丑丑脏脏的街道被铺上一层薄雪。我们说,现在开始假装岳阳是北海道,我们是两个在北海道悠然散步的少女,仍可发出少女的、银铃般的笑声。而后我们又散步到洞庭湖,并无水天一色的壮丽,只有灰蒙蒙的短暂视野。我们看了一眼,继续走。乐乐指着一栋被围墙围起来的建筑问我:“那个就是岳阳楼,你想上去看看吗?”我说:“不想。”她说:“那我可真是松了一口气。”后来我们就上了小三轮车,去乐乐最喜欢的粉店嗑了一碗米粉。这是我来两天第二次去吃这个粉了。再然后我们就回到了宾馆,躺着看电视。看完一期江苏台的相亲节目《非诚勿扰》,又发现另一个台在放葛优演的电影《非诚勿扰》。两个都看完已经是凌晨2点,其间穿插了一些自拍活动,和阿紫FaceTime活动,最后终于睡着。
第二天,我去搭火车,乐乐问我要不要带点特产,我心里想着乐乐不会死,嘴里却说不要,懒得拿。我买了一根鸭脖子在路上吃,就这样回了家。我们面对病痛,面对离别,就是这样笨拙的。我们都尽力了。
那年过年后,我又回到厦门,和当时还未离婚的前任继续分居。不久后阿紫发现现在已成前夫的人早已出轨,正忙着从自己的粪坑里爬出来,顾不上我或乐乐。乐乐又在岳阳待了一段时间,她现在的老公、当时的网友五十块,去了岳阳找她。第一次上床,搞到一半假发歪到了一边。又过了一段时间,乐乐的病情稳定下来,去了北京和他在一起,并且开始工作。又过了一段时间,五十块买了一个小戒指向乐乐求婚。乐乐说:“考虑一下。”然后上网,在微信里痛哭流涕地跟我们说:“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接受,觉得自己一塌糊涂,万一我没那么好呢?万一我又复发了呢?”
我只能说:“乐乐,你不复发、不得癌,也会死的,我们每个人都是。”
阿紫说:“傻瓜,你当然配得上,你只要考虑你爱不爱他,愿不愿意嫁给他。你爱他吗?你好好想想。”
“爱,我很爱他。”乐乐说。“那就可以了。”她又说。
我们两个当时正在离婚的人,由衷地为乐乐决定要嫁给一个男孩而高兴。但另一方面,也觉得这事没有什么大不了。并不是公主历经磨难终于嫁给王子,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那种大结局。生活是那样无穷无尽,没有结局可言,活着的事实就是一切了。既然侥幸还活着,那么,来什么就咽下什么,尽量不畏惧痛苦,也尽量不畏惧幸福。我现在常想,其实伸手要幸福,是比接受痛苦更需要勇气的事。即使畏惧是难免的,也要继续由着心里的渴望走下去。因为毕竟还活着,这一切也都只有一次。
这便是我亲历过的一种现实,不精彩,也缺乏精美动人的场景和台词。我试图专门去回忆时,发现自己已经不记得多少。我猜自己,是故意忘记了大部分。
乐乐和阿紫这另外两个亲历者,甚至都没提过这些事。它就是漫长生活中的一个短暂片段,和其他很多困难一样,度过它,并未从本质上改变我们的卑微、怯懦、琐碎和健忘,也和其他的困难一样留有隐忧和隐患。但生活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绝对的转机,只随时间流逝和重生,喜悦和哀愁穿插其中,奔流不息,滚滚向前。
后来,乐乐在那段时间写的书出了,名字叫《吃饱了才有力气谈恋爱》。我可不是为了卖乐乐的书才写这么多。她现在,已经结了婚,生下了一个美丽得不得了的女儿。怀孕奶娃的日子精心调理,连生病期间脱落和白掉的头发,都一一长回来,现在一头乌黑浓密的漂亮长发。入职半年,就舒舒服服地休起了产假,也可见在工作上的重要程度。有一天我和五十块坐车到她家门口,等她出来一起去吃饭。她把头发挽起,围着一条灰色的围巾款款走来。五十块望着他老婆的身影,小声地自言自语:好漂亮噢……
要说乐乐现在有什么不如意,也就是有一个四万多元的包包不舍得买。我向别人推荐这本书,不是觉得她需要卖这本书的钱和利,而是因为,我很希望别人也可以看到,什么是在勇气里开出花来。她笔下的故事里,每个女孩都柔软地朝着希望去生活。若是我不认识乐乐,会觉得这些女主角都是傻白甜:什么都不知道,就会悲伤;什么都没明白,就被治愈。但是,我认识乐乐很久,所以我知道:她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她为什么相信自己写下的故事。
我的爸爸患癌症去世到现在已过去十多年,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但有一个场面却记得非常清楚。当时,家已变成灵堂,楼上楼下都是人,我披麻戴孝站在院子里,耳朵里充斥着人声、哀乐和时不时的鞭炮声。妈妈和大娘,也就是她的姐姐,一起在厨房里忙活。大娘对妈妈说:“现在他不在了,两个孩子又小,都还没有成家,只剩你自己了,现在谁也帮不了你,包括我在内。你不要常这样哭,要注意身体,好好地过。”
妈妈有没有说什么我忘记了,她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但19岁的我竟莫名感到一种安慰。“谁也帮不了你,只剩你自己了。”这竟然是所有人说的各种话里,最让我感到安慰的一句,让我在很多艰难时刻,总是想起来的一句。
文汇记者: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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