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奖得主、作家格非在沪谈论文学创作。 杜湘涛 摄
■本报记者 许旸
春天总是要来的,如同它总是要去一样。茅盾文学奖得主、作家格非的《春尽江南》即将诞生“续集”。格非日前在沪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时谈到,《江南三部曲》里不断“溢”出的新念头、新叙事,成了最新小说《望春风》的“引子”,这部作品聚焦的是上世纪60年代至2000年后一座村庄的消失与流变。
有评论认为,格非的多部作品,都凸显了对于情怀消弭、人群节节败退的天然惶恐。这回,除了依然“偏执狂”般抢救式书写那些慢慢失语的意象,格非还尝试作出改变。“老实说,《江南三部曲》有遗憾的地方,它更多是忠实描摹时代创伤,呈现伤口的隐隐作痛;到了《望春风》,我试图在弥合创伤上作一些努力。”格非透露,21万字新作需巧妙浓缩近半个世纪的时间跨度,因此无论是文本结构或叙事风格,都会有所变化。新小说里散落埋伏了格非在江苏老家的童年经历,而这正是最令作家本人牵肠挂肚的,“现在,我的家乡已变成工业化城市中常见的‘新区’,少有人提及它从宋代起就存在于长江边的历史,再不去写,可能真的就悄无声息湮灭了”。
用文字安放漂泊的精神史
对格非来说,江南不仅仅是地理名称,也是历史和文化概念。格非全部的童年生活,都浓缩于长江南岸的一座小村庄,他用“记忆的枢纽和栖息地”来定义村庄在心目中的地位。“记得小时候跟着母亲过江北上,去外婆家过年。茅屋前、竹林边,总有江北人驻足遥望并奔走相告:江南人来了!语调中的那份喜悦和清新,至今让我魂牵梦绕。”
今年摘得茅盾文学奖后,格非再次返乡,令他印象深刻的,除了江苏老家村民人手一套的50元盗版《江南三部曲》,还有父辈的忧心忡忡。“妈妈告诉我,曾经的某个村庄又拆掉了,现在老乡们要凭吊前几辈的轨迹,只能去翻家谱里支离破碎的记录,更多年轻人陆续搬离村庄迁进城市,江南乡村似乎被卷入历史的龙卷风眼。”人们担忧城市化进程中,传统意义上江南所出现的田园美景、世俗伦常、世道人心的变形,格非借人物绿珠的嘴道出,“这个世界的贫瘠,正是通过过剩表现出来的”,感觉“好东西正加速度地消失”。格非只能安慰庆幸自己,年轻时曾拜访过家族里的一些老人,“他们身上还奇迹般地保留着古人的精神气质,待人接物和仪表口吻尚存蛛丝马迹,令人一窥过往”。而这直接为《人面桃花》积累了丰厚素材,“三部曲”被评论家认为是一部安放了百余年来漂泊的精神史。
评论家程德培认为,格非是忧郁的歌手,也是持怀疑论的冥想者,“他把历史当作当下来阅,又把当下当作历史来读”。格非也直言对历史感书写的偏爱。“谁来承载重要的历史信息和历史判断?很多故事只有放入历史中,和其他时间相比较,才能显出它的意义和作用来。文学超越直接描摹的地方就在于,它有往前看和往后看的视角,往前是想象力,往后意味着冷静的观察力,试图看清曾经走过的路。”
格非留意到,欧美不少作家早些时候就发出了类似的信号。比如艾丽丝·门罗笔下的主人公,被迫居住在城市的郊区,过着破碎的生活,邻里彼此话很少。门罗写的故事会不会在中国重演?上世纪40年代后,美国大量作家放弃乡村进入城市,格非觉得他们放弃的不仅仅是乡村,或乡村的生活方式,某种意义上是失落了关于历史与价值的思考。“我的不甘心也在这里,我不愿把这段东西切掉,中国文明史大量信息包含在乡村社会进程中。”
记录废墟倒塌乃另一种反抗
怎样重新面对历史发展,这是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直面的课题。格非给人的印象似乎更侧重“防守”。作家博尔赫斯将人群分为“贪婪的人”和“一辈子接近了解贪婪的人”,格非也有一套自己的分类法,即“施加影响的人”与“被动承受影响的人”。显然,他的诸多小说人物,都属后者,比如《山河如梦》里的姚佩佩,被时代疏离,忍受着外界的风霜刀剑,这也是评论界公认写得尤为出彩的女性角色。
格非觉得,文学当然要为“倒霉”的人发声,“你看,司马迁、卡夫卡,都选择站在脆弱的一边,关注那些心灵挣扎的人”。他引用《诗经》里“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来形容“望春风”——四方如此狭隘,别说驰骋,连转个身或许都难。但揭开“受虐”人格的表象,格非又希望做些迂回式突破。他引用了思想家本雅明解读卡夫卡的一段话:“一边看废墟在倒塌,一边匆匆在废墟中记录下你所看到的一切;有生之年你已经死了,但你却是真正的幸存者。”
这就不难解释格非的“双重性”文学立场和诉求,从早期代表作《欲望的旗帜》里的曾山,到《春尽江南》的端午,再到刚刚完成的《望春风》,似乎都蕴含着格非拿手的得失辩证法,一边抵御无聊而喧嚣的世俗,一边砥砺着突围出一方天地。他从未放弃在叙事中寻找可以融汇传统与先锋、现实与写意、存在与虚无的恰当载体,短兵相接时也不忘力求平衡。他痛恨消费式写作,但也尽最大可能争取更多读者,作品中既拷问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勘测现实沉沦的程度,也在找寻实现救赎的可能。何况,格非一直认为,生活——哪怕是最枯燥的生活,其实也是神秘的,“每一扇夜幕中的窗户背后,都有一个惊人的秘密”。
《望春风》将首发于明年1月《收获》杂志,随后由译林出版社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