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近年来已经成为一个知名的文化地标。而在作家叶开笔下,这座江南名镇回归到了它最初的样子。我们不妨顺着它星罗棋布的水网,去打捞这梦里水乡绵延千年的诗画记忆。——编者
隐形在江南的广阔水野,串连起几千年的文化记忆
有一段时间,我偶尔会想到这样一个奇特的景象:每到冬天,初雪覆盖,太湖以南的风流才子就会雇一艘小船,从小河汊进入太湖,于茫茫淼淼中,以红泥小火炉炖着羊肉,温着黄酒,一边吃喝,一边吟诗作赋,向着最繁华的苏州进发,满脑子都是因果巷里的烟尘繁华。
那时的苏州因果巷,有着全国最繁华的娱乐业,也有着最璀璨的明星,明末最负盛名的“秦淮八艳”中,实际上只有“六艳”生长于秦淮河畔,而被称为第一美貌的陈圆圆是苏州昆山人,风流而怯懦的明末第一才子吴梅村曾作 《圆圆曲》,其中最有名的句子是“恸哭三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而诗才最高、气质最冷艳的柳如是则为嘉兴人。柳如是作为一个心高气傲才气横溢的女子,与明末大诗人陈子龙有过一段为期三年的“红楼”迷梦的故事。因此有人认为 《红楼梦》 里的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原型,很可能是陈子龙与柳如是。陈寅恪先生晚年目盲,以深邃记忆痛作 《柳如是别传》,深心寄托,又有何人能知?
但是,我们还是继续讲风流好了。
我那时读了很多南传奇,尤其是对苏州吴江派前七子后七子的一些历史典故,他们的作品,都觉得十分的好。还包括他们和汤显祖之间的争执,也十分的有趣。
也真是江南富足,人心自然。
乌镇现在已经是江南六大名镇中最响亮的名字了。过去,我倒是先知道周庄,先去过南浔和同里的,乌镇闻其名,而不入。但乌镇有一个特殊的地理位置,可算是南太湖文化圈的一个江南名镇,稍往北二三十公里,是真正南太湖近旁的名镇南浔。
这条线,都是暗中牵连着的,其中脉脉流淌着一种特殊的文化血液———被什么牵连? 被星罗棋布的水网,被水乡的特殊人生。那些千变万化、曲曲折折的水网,是水乡人交流、运输与出行的唯一通道,孩子们学会走路,就会上船。不知道古人怎么能记得清楚这么复杂的水路的,比现代高速公路更复杂,各种岔道纷呈,走错一条水道,就去了另外一个乡镇。
大大小小几千小镇隐形在江南几十万平万公里的广阔水野,还有古往今来几千年无数默默的生命串成的文化记忆。然而,船夫自然而然,南来北往,不会迷失在沙家浜,也不会闯进历史的犄角旮旯不出来。
乌镇,正是这距离杭州和苏州各120里的核心之地,再往东200里,是上海,一座新兴的城市。
假设你是生活在魏晋南北朝的南朝时期,乌镇就是莺歌燕舞的核心地区了。
从乌镇往北,是菱湖镇。菱湖镇再往西,湖州长兴县复建了陈武帝故宫———东晋之后,宋、齐、梁、陈,迭代豪杰风起云涌,让富庶的江南之地也是战争不断,并不安宁。
乌镇据说有一种“得胜糕”,就是慰劳出征归来的将士的。而江南的食物,如大米、鸭子,都是军需必备。陈武帝的故宫,我还没有去过,只是很多年前去宜兴,经过长兴,看见仍在营造,宫殿剪影宛然了。
“千里莺啼绿映红”,映出数代文人的足迹
我对乌镇的第一重记忆是茅盾。读长篇小说《子夜》,我并不喜欢,觉得就是太生硬,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小说本应该有的复杂、丰富,在这里都简单化了。读《子夜》想到的十里洋场与读张爱玲的小说里写到的上海滩,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不管怎么说,读《子夜》,你断不会想到乌镇。
茅盾的故居在乌镇东栅,十几年前我开车经过这里时,是下午,正好是阴雨天。东栅那时刚刚重修对外开放不久。沿着一条小河,临河是一溜的房舍,还下着雨,天色淡漠,游人稀疏。房舍里各色店铺鳞次栉比,吃喝玩乐什么的都有。但我都不记得了,单单记得有蓝印花布店,做旗袍,令人想起《子夜》。旗袍没买,买了一块布,回家铺在桌上。
而《子夜》就在隔壁,茅盾故居白墙黑瓦,安安静静的。要买票,只在门口拍了张照片,终于还是没有进去。
我对乌镇的第二重记忆是昭明太子,这位风姿绰约、才高命薄的南朝昭明太子萧统。
在乌镇西栅风景区中间,有昭明码头,有昭明书馆,据说是昭明太子曾随老师沈约在这里读书,又说在这里编选过《文选》。我也没进去。我对很多“名胜古迹”的“传奇故事”都不太相信,总觉得可疑,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昭明太子封地是贵池,现在属于安徽长江南岸池州的一个区,算是在九华山和长江边上。那真是风水宝地,什么李白钓台、昭明太子钓台,都是有名有目的风景绝胜。而且,昭明太子去贵池开仓赈灾,这种事情也都是写入史书的。但他在乌镇编《文选》之事,无考,甚至是不是真的来过,都无考。他既然来过乌镇,也可能去过西塘,去过塘栖,去过长兴,这些都是南朝胜地,不能不经过的。
▲乌镇的“得胜糕”,据传最早用以慰劳出征归来的将士
说到“南朝”不由得就想到杜牧的名作《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风雨中。”
南朝佛教盛行,到处都是寺庙,到处都在建寺庙。恐怕不仅止于四百八十寺,而所有这些物是人非,烟雨迷濛的胜景,才是年轻的风流才子杜牧大为感慨的。杜牧为九世纪,昭明太子为六世纪,相差300年,其中的人文胜迹,想来还有很多流传。
杜牧生不逢时,跟李白一样老想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但仍是在十里烟花的扬州,在“二十四桥明月夜”。
杜牧在湖州遇见一个12岁的小女孩,一时神魂颠倒,小女孩母亲见过世面,对他说,你好好读书,好好做官,将来可以回来娶她。杜牧一去十几年,再回来,小女孩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绿叶成荫子满枝”了。这跟崔护写“人面桃花相映红”一样,都是幽怨情绪的外露。
杜牧无奈,只好去乡间闲逛,找酒家喝酒:“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今人以为“杏花村”必定在山西,没想到杏花村可能是在江南,甚至在乌镇。为何不能是乌镇乌村呢?完全可以在乌村,以“杏花村”的角度来理解,来设置几个酒家,那才是与古代接轨的意思。
昭明太子是皇家,他的出行自然没有杜牧这么落魄,而是前呼后拥的无比热闹。
乌镇又是京杭大运河的胜地,一条宽阔的河流,分成两路经过乌镇。你在西栅走到头,上一个塔,登临一下,远眺一下。看看另一边,就是仍然有舟船往来的京杭大运河。当年,要从扬州到南京到苏州到杭州,这是必经之路。帝王将相避免不了,文人墨客也常来常往。
当年孟浩然落魄京都,气得直下武昌,在黄鹤楼和李白一起喝酒,一起作诗,然后独自乘一叶小舟“烟花三月下扬州”,下完扬州,继续下苏州,去建德江看月亮,写了一首《宿建德江》,写自己虽然不是很开心,但是风景还好:“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昭明太子云游各地,可能来乌镇住过,看过书,留过一点遗迹。而昭明书馆这类,据资料记载,也只是清代故事,不能作为确证的。我曾在天目山麓看到过“昭明太子读书台”,是一个纪念亭,萧统在这里读过书也不一定,但是要说是在这里编书,说出这话的人大概不知道,古代的书,跟现代的书是不同的。
那时的书,携带起来端的是不容易。江苏镇江南有个山麓,也有“昭明读书台”,你也可以相信的。昭明太子主编《文选》,自然不会是所有事情都他一个人做的。他是作了序,定了基调,然后大家来找材料。偏重于诗、词、歌、赋,喜欢文辞优美的篇章,还有诏、表、令、笺之类。那些文、赋、诏、表,确实是丰富到琳琅满目。
贾谊、杨雄、司马相如等等名相才子,还有嵇康、阮籍之类的大散人,什么《两都赋》《长门赋》,甚至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文选》中全都必备。最美美不过屈原屈大夫,“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这是《云中君》。“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这是 《湘君》。还有汉武帝的《贤良诏》这类极品:“朕闻昔在唐虞,画像而民不犯。”说得跟真的似的。并有阮籍《为郑冲劝晋王笺》这种“神文”:“元功盛勋,光光如彼;国土嘉祚,巍巍如此。”古人作文,比喻多矣;古人论事,排比盛行。
古人编书还得在家里,因为资料比较齐全。我想,当年昭明太子主编《文选》,自然也主要在家里了,到乌镇,还是喝酒吧。
作者:叶开 (知名作家)
编辑制作:徐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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