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学究》剧照
作为继莎士比亚之后最重要的欧洲戏剧家,莫里哀几乎成了喜剧的代名词,他的戏在今日欧洲演绎的模样,直到2011年法兰西戏剧院首次访华,才为国人见识。2015年以来,塞尔维亚、法国、德国等剧团搬演其代表作先后登临京沪,这其中上演最多的是他的绝笔之作《无病呻吟》,然后是《伪君子》和《吝啬鬼》。
今年北京的“首都剧场精品剧目邀请展”推出了《女学究》,这部戏在莫氏的剧作中演出次数并不多。剧中人处在一种连环的困境里:姐姐阿尔芒德反对妹妹昂丽叶特与科利唐德相爱,因为自己曾经是科利唐德的初恋并拒绝过他;姑姑贝莉姿幻想着包括科利唐德在内的所有男人都爱慕着她;母亲菲拉曼特全然不顾小女儿的意愿,强迫她嫁给自己看好的才子特里索丹;父亲克里萨尔号称一家之主,却连自己认可的厨娘玛蒂娜被辞退时都不敢向妻子说不,更何况左右女儿的婚事。最终是聪明的叔叔阿里斯特用家业破产的假消息让才子主动退却,才挽救了他侄女的婚姻。
为什么女人在这个家中拥有如此强势的地位?从才子做客女学究之家时的高潮段落可一窥端倪。母亲、姑姑、姐姐听完特里索丹朗诵的诗后全情拜倒,又见特里索丹请来的瓦杜斯会说希腊文,更生膜拜。原来,17世纪的法国宫廷和贵族盛行沙龙文化,主持沙龙的贵妇们以邀请名作家文人为乐事,与之高谈阔论哲学、思想、艺术,圈定了一块属于女人的尊贵区域。这可以看成是后世女权主义的火苗。
基于以上的情境,女学究的行为导致了笑料迭出。母亲开除厨娘的理由是她说话不合语法侮辱了自己的耳朵;姑姑看见男仆摔倒,责怪他坐下之前没搞清楚物体平衡的重心;姐姐对妹妹妒火中烧,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要嫁给凡人还是学识。
▲《女学究》剧照
女学究此种荒唐不经的行为是莫里哀对女人的蓄意嘲讽吗?他主张“女子无才便是德”吗?非也。看看他早年写的两部作品吧。《可笑的女才子》中,一对外省的小姐妹因为前来求婚的男青年没有使用贵族的典雅词语表达爱意便拒绝了他们,却倾心于由仆人假扮的侯爵、子爵的高贵举止,这个骗局被揭穿后,两个女才子羞愧无比。《太太学堂》中,一个男人为得到一个顺从的妻子,买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送进修道院,13年后再接她出来,可是表面驯服的青春少女走入社会后却爱上同龄人,逃离了这个男人的控制。前一部戏起源于莫里哀听巴黎人管镜子叫“丰韵的顾问”,称牙齿是“口腔的摆设”时,他对市民阶层这种模仿贵族沙龙咬文嚼字的装腔作势习气感到厌恶,并予以讽刺,并非是针对女人(不幸的是女人更容易趋之若鹜)。后一部戏则赞扬了逃脱夫权少女的聪明。
从《可笑的女才子》到《太太学堂》,再到《女学究》,戏剧编织大大丰满,人物众多而鲜活,意蕴也渐趋深刻。莫里哀心中的理想女性形象其实已借妹妹的追求者科利唐德之口说出,那就是知性而内敛。自然,为了达到这种警戒效果,戏剧采取夸张的手法是必要的。
女导演玛莎·马吉耶夫深谙剧作家的心思,为使这部300多年前的戏摆脱讽刺喜剧固有的与时代粘连太紧的特点,她抛却了古典主义戏剧的假发套与大裙摆,将人物的装扮定格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时尚,女学究一家也成了欧洲中产阶级之家。细心一些,会发现舞台上所用的沙发、皮箱、书籍等都带有20世纪的古董意味。才子特里索丹到访时,对讲机里传出重金属般的摇滚音乐,他紫衣加身,长发披肩,蹬高跟鞋,其迷幻的气场,令女学究匍匐。不过观众一看便知,这般妖艳的女性化装束,直接暴露了他假诗人之名行骗的内心。
此次法国马赛国家剧院的演出中,舞台右侧有一间透明玻璃窗的屋子,三位女学究在里面显得十分从容:母亲鼓捣着不同颜色的量杯做化学实验,姑姑弹钢琴,唱歌剧,姐姐研读哲学。与屋外那些匆匆走来走去过世俗生活的家人和佣人相比,她们这样的动作天然地具有某种优越,显得“高尚”,也赢得了掌控权。于是,三个人从这间屋子走出来,家中大乱。姐姐窥见屋外妹妹恋爱的甜蜜场景,冲出来反对,表面的理由是真正的爱情只属于心灵,不可沾染肉体,实际的心结是,自 己为了纯真爱情而拒绝的求爱者绝不可以去追求别的女人;姑姑听到年轻小伙的求助,竟视作为对她的表白;妈妈执意把小女儿嫁给才子的动机是贪恋其学识而非权贵,倒真是不功利,但是大女儿痴迷学术,岂不是与才子更般配,难道她真就默认大女儿已经嫁给了哲学? 她在书房里居高临下地指使公证人签署婚约,以致丈夫倾吐牢骚,小女儿决定以服毒作为反抗。
▲《女学究》剧照
导演似乎在用这个舞台提醒女性观众:如果你有一间自己的屋子,请注意它的边界。1928年,英国作家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提出了女性从事写作的前提条件之一是拥有独立的空间,似乎从此以后女性就获得了开启独立和自 由的钥匙。然而,所谓“房间”暗含物理和心理的空间,更重要的是女人常常不知道自己房间的边界在哪里。即便是女人有幸遇到了真神,一个女才子面对一个天才男人,可知男权的森严壁垒潜藏于无形,恍惚间触碰的浅底深沟着实凶险。一个悲惨的例子是法国女雕塑家卡米耶·克洛岱尔被她的情人大艺术家罗丹所毁灭。又有几人具备西蒙·波伏娃和汉娜·阿伦特那样的智慧,从萨特和海德格尔这样的哲人那里不断汲取养料,完善自我,并且终身保持了对爱情的坚定信念?
歌德曾说,莫里哀喜剧的意味在悲剧,剧作家自身的命运恰是如此。他早年离开富商之家,为了演戏,背负债务而入狱,其后当流浪艺人经过多年才重返巴黎,虽然组建剧团得到路易十四的赏识,演出顺利,最后却因带病上台,咳血而逝。
▲莫里哀画像
《女学究》在前番层出不穷的笑闹之后,最终迎来了妹妹喜结良缘的婚礼,然而姐姐却独自进到实验室里,在一片白色烟雾中黯然消失。此时响起的歌声,出自一部17世纪的假面剧《仙后》:仙后狄坦妮娅被她的丈夫报复,在熟睡时眼中被滴入了一种魔花的汁液,醒来时爱上她第一眼看到的驴子并失身于它,度过意乱情迷的一夜,幸而仙后最终驯服了丈夫,保留其高贵。
该剧音乐总监简·贝洛里尼为《女学究》 选用了与他同时代的英国戏剧配乐之王、同样也是英年早逝的亨利·珀赛尔的声乐作品来收束。女学究姐姐也许曾经带着哲学的迷狂度过了某些迷人的夜晚,然而这种对理性的极端追求最终将她的青春和爱情葬送,灰飞烟灭。在不断回旋的巴洛克音乐声中,谁还能说,这位戏剧的赤子——莫里哀的镜子不够清晰呢?
作者:颜榴(中国国家话剧院研究员)
编辑:张祯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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