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豹》这部漫威新作在北美被认为是一部不错的、全新的超级英雄电影,但是在中国市场反响却很一般。反响不一致的关键,很大程度在于这部电影的“新”———在中国观众的观影预期和评价体系里,怎么评判影片体现的“新”?
这里的“新”在哪个维度上值得欢迎?“创新”的背后是否存在遗憾,或者更深刻的漠视?
我相信北美的大部分观众不会认为这部电影在“奇观”层面有令人耳目一新的展现,它的视听表达和动作设计是很常规的,《黑豹》之“新意”,在于超级英雄电影终于要讲述一部关于黑人和非洲的故事。并不是说好莱坞以前没有黑人主角的电影,但是,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使命赋予非洲黑人,这是第一回。要知道,在地理和人文的层面,能完整涉及非洲的好莱坞娱乐产品,以前好像只有《狮子王》这种动画电影。这个转变在北美电影工业大环境中至关重要,然而对于中国观众则多少算是“意外事件”,我们知道“黑豹”是位非洲王子,但是我们没料到(也不太能理解)漫威要展开这样彻底的非洲叙事。
这个转变事关全球最强势娱乐产业的图景和生态,好莱坞必须思考———如果引领世界的力量不再是“白人/西方”,那么如何安放这个世界? 娱乐产品的真相,是生产者按照自己可以想象、可以接纳的现实版本在虚构中进行预演。《黑豹》预设了一个处在陌生未来的“安全”版本,它似是而非的求新求异的立场,遭遇了西方保守和激进两派言论的共同调侃。这让影片陷入两难的境地:一个新世界的出现,既是不可避免的,又难以言说、难以描述,叙事的初衷是对“美国优先”的反弹,却落得左右为难的尴尬“突围”。
《黑豹》对反派的塑造,其实体现了西方主流社会的刻板印象和偏见,即把反派的罪过归咎于他的“过激”。作为一个决策者,“黑豹”是不太合格的,他拖泥带水,相比于他的“腻歪”,那位反派堂弟反而是个从一而终的坚定变革者。这样一个反派的形象就变得矛盾起来,他本可以是个和“英雄”平分秋色的人物,却在编剧的实际处理中被污名化了。这曲折地折射了西方社会在二战以后、旁观全球民族独立运动以至于生成的集体无意识的恐惧。在这个问题上,电影的开篇虽然设在1990年代,但创作者的意图是很明确的,把虚构的叙事背景和历史上真实的“黑豹党”运动背景衔接起来。齐泽克在对《黑豹》的分析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影片背弃了黑人运动领袖马尔科姆·X的宝贵教诲,但这是必然的,因为好莱坞或漫威都不会有勇气挑战那样有争议的观点。影片用最省事的办法———让堂弟犯下累累罪过,坐实了他的罪不可赦的反派地位,把主题强行转入老派、稳妥、安全的价值观。叙事兜兜转转回到原点,仍然是“美国优先”的核心思路,把这套价值观换了一套仿佛更具“全球性”的外包装。
于是这部电影形成了一套很暧昧的叙事。一方面,黑人非洲(在好莱坞作品谱系中)前所未有地被构建成可以拯救世界的先进文明源头,但是另一方面,这种先进性被定义为“地外文明”给予的,也就是说,这种“先进性”不是非洲自产的。在视觉层面,影片的“奇观”是科幻和巫术、未来景观与原始非洲的结合,这个“奇观”实则带来尖锐的现实刺痛性:未来之城“瓦坎达”里发生的是一群非洲人穿着西方奇装异服进行角色扮演的游戏,游戏的主角们是在西方受过熏陶的非洲黑人,而制造混乱、破坏游戏的反派则是被西方的异端思想蛊惑了的黑人。
《黑豹》 中的超能力不仅是“地外文明”赋予的,更进一步,它被以“巫术”的面目呈现,超能力造就的空中楼阁般的科技先进,本质也是巫术的。至此,影片虚构的黑人先进性成了一则“戏说”,白人视角的潜台词变得清晰起来,即———“我们”不把“你们”的文化当作奇观,“我们”也乐见“你们”的巫术成真。现实世界里的“巫术”当然永远不会成真,在这样的大前提下,对巫术的科幻式处理暗藏并强化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等级观念,这其中体现的是西方本位的好莱坞莫名酸爽的自我优越感!
在全球化背景下,伴随着文明的冲突与融合,全球观众都在期待电影作品对“世界未来图景”的呈现存在新的可能性,但是,保守的表达一定会让这种创新的强烈期待落空。正如齐泽克所讨论的,观众对《黑豹》的不满是因为它既是我们期待已久、又不是我们实际期待的作品。在复杂的世界文明演化中,每一种创新面对的最为复杂的境遇就是,“我们”不可能完全变成“他们”,但是在不断变化的过程中,“我们”也不再是“我们”了。
原标题为《这个超级英雄的内在仍流露西方本位的优越感》
文:杜庆春 北京电影学院教授
约稿编辑:柳青
制作编辑:王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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