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朝清供图”可以追溯至宋代。宋代画家李嵩的《花篮图》可视为这一题材的代表。
【导读】
“岁朝清供图”可谓中国画特有的一大主题,应的就是岁末年初之景。这“岁朝”,指的是农历正月初一,也即新年第一天。“清供”则是中国古代源于佛供的一种文化,不仅成为节日礼仪的重要组成部分,亦融合了文物鉴赏、插花、装陈等多种传统雅艺。古往今来,很多画家都留下过“岁朝清供图”,以鲜花、蔬果、文玩等寓意吉祥、适宜岁朝清供陈设的器物入画,以求新年好运。这样的画或许只是画家笔下的“小品”,却给凌冽的寒冬带去和煦明媚的春意,也映出由古至今日常生活中的诗意。
▲近代画家丁辅之的“岁朝清供图”
从宋元开始,“清供图”就是岁末年初画家们应景的题材,近代的创作尤为鼎盛。吴昌硕云,岁朝清供图,即是“岁朝写案头花”。所谓“神仙贵寿多子团员,岁朝清供美意延年”。岁朝清供的画题多与祈福新年、寄愿福寿康宁、衣食无忧有关,给节日平添祥和喜庆的气氛。 隆冬风厉,百卉凋残,一画一景,晴窗坐对,眼目增明,乃岁朝乐事。
【岁朝以何物为清供,有的是讲究】
文人清供的花草蔬果,多取形色殊胜的,一是明艳可人之物,一是清香之品,此外还有文人器玩和吉祥物事,多取谐音的雅意。
▲清代画家居廉的“岁朝清供图”
岁寒时节,百花飘零,却是蜡梅香绽的日子,蜜意浓香,如岁末的一盏美酒。汪曾祺喜欢枝子好看,花蕾多的,折来插在胆瓶里。我则爱疏枝横斜,几点小花苞的,带着几分醉意和雪意,若即若离。接下来便有暗香疏影的梅花,最有书房气质,可以从隆冬看到繁春,数不尽花影流年。蜡梅和梅花,都可作案头清供,最宜入画,更适合书房的暗夜遐想。
文人清供的花草蔬果,多取形色殊胜的。一是明艳可人之物,用以点染素净的冬景。如南天竺、蜡梅等,清标雅质,疏密错落,玉立亭亭。可折枝插瓶,那一抹温柔的亮色,经冬不凋。盆养者则有美人蕉、水仙等。“冬以四窑方圆盆,种短叶水仙单瓣者佳。又如美人蕉,立以小石,佐以灵芝一颗,须用长方旧盆始称。”皆需细心养护收拾,置之几案,则素艳逼人,一洗人世尘埃。
另一种是清香之品,如香橼、佛手、木瓜、文旦、枇杷等。巧的是,木瓜、香橼、佛手差不多同时季可摘得。那木瓜是蔷薇科的木瓜,也是《诗经》里“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木瓜,散发着香梨般的清新味道。木瓜与佛手,需要小心供奉。沈三白《浮生六记》曰:“佛手忌醉鼻嗅,嗅者易烂。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橼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每有人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可见雅物不可轻慢,清供亦有法度。《红楼梦》第四十回中曾写道:“在探春房中,有个紫檀架上,置一大盘子,里面有几个大佛手作为清供。”最好这个盘子是雨过天青色的,或纯净的德化白瓷,方能显出佛手的娇黄可人。又据清茶膳房档案记载,将梅花、佛手和松实三味,以干净雪水烹之,名曰“三清茶”,形与色相佐相得,想来极有画面感的。
▲清代画家任伯年的“岁朝清供图”
此外还有吉祥物事作为清供,多取谐音的雅意。有石榴(榴开百子),有桔子、荔枝(大吉大利),柿子、百合及灵芝(百事如意)等,形意俱佳,声情并茂。汉族传统吉祥图案“三多九如”,即由蝙蝠或佛手、桃、石榴、九只如意组合构图。以佛手谐音“福”,以桃寓意“寿”,以石榴暗喻“多子”,表现“多福多寿多子”的寓意。九支如意则谐意“九如”,即如山、如阜、如陵、如岗、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松柏之荫、如南山之寿,皆为祝颂之意。
那些可与花果配伍的金石、书画、古器、盆景等可供赏玩的文雅物品,都可一并作为案头清供,既有品格,又寓寿考之意。古人会玩,《遵生八笺》中描绘了如此的书斋场景:“斋中长桌一,古砚一,旧古铜水注一,旧窑笔格一,斑竹笔筒一, 旧窑笔洗一,糊斗一,水中丞一,铜石镇纸一,左置榻床一,榻下滚凳一,床头小几一,上置古铜花尊,或哥窑定瓶一,花时则插花盈瓶,以集香气,闲时置蒲石于上,收朝露以清目……斋中永日据席,无事扰心,阅此自乐,逍遥余岁,以终天年。此真受用,清福无虚,高斋者得观此妙。”晴窗坐对,眼目增明,实乃岁朝乐事。张岱《陶庵梦忆》也记录道:“图书四壁,充栋连床,鼎彝尊罍,不移而具。余于左设石床竹几,帷之纱幕,以障蚊虻,绿暗侵纱,照面成碧……冬则梧叶落,腊梅开,暖日晒窗,红炉毾氍。以昆山石种水仙,列阶趾。春时,四壁下皆山兰,槛前芍药半亩,多有异本。余解衣盘礴,寒暑未尝轻出,思之如在隔世。”如此精心铺陈摆置,本身就是一幅错落连绵的金石书画图卷。甚至一块小小的石头,也能以“百仞一拳、千里一瞬”的缩景来寄托文人的江湖之思、林泉之意。心意所注,可于一瓶一罐、一花一叶中得见时间的浩渺和宇宙的洪荒,“思之如在隔世”。
▲清代画家陈书的“岁朝清供图”
我也喜欢收藏古物,尤其是这些文房清供器用,也曾用白描绘之,与陆康先生的篆刻结合,出过一本图文并茂的《岁岁寿》的笔记书,用来作为岁朝的贺礼。也一直喜欢宽大的书案,古语云:“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备之义也。”窗明几净,可以随时坐下书画作文,可以任性地铺陈器物,与二三知己一起把玩品赏。董其昌《骨董十三说》中也有类似的论述:“先治幽轩邃室,于风月晴和之际,扫地焚香,烹泉速客,与达人端士谈艺论道,于花月竹柏间盘桓久之。饭余晏坐,别设净几,辅以丹罽,袭以文锦,次第出其所藏,列而玩之。”人与人,人与物,因缘际会,坐对赏玩,可谓人间乐事。日夕相对,手摩心追,器物都带上了人的气韵和光华。《阴翳礼赞》里所说,中国有“手泽”一词,日本人用的是“习臭”一语,指的就是经年累月摩挲把玩,体温传递,体脂沁入,人与物都清润通透了。岁月的清供,更让人事沉淀,真正留在身边的,都是红尘中气息相近者,都有宿缘。
▲清代画家永瑢的“岁朝清供图”
【颇具仪式感的“岁朝清供 ”,多了雅俗共赏的祈福涵义】
在清中后期的江南地区,“岁朝图 ”成为盛行于文人画的题材类型,画家们创作 “岁朝图”时应景即兴,以清供之品入画,兼工带写并敷衍成诗。
因缘不可解,如禅机不可参破。清供源于佛供。《南史·齐晋安王子懋传》有记载:“有献莲华供佛者,众僧以铜罂盛水,渍其茎,欲花不萎。”便想及那句“犹如莲华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王羲之曾在会稽山兰亭举行修禊之礼,消灾祈福,洗去冬日尘埃,感知浓浓春意。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山林中有人煮茶,有人弄酒,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这种祈福仪式渐渐演变为成文人雅聚的经典范式,那些瓶花、茶壶、羽觞也成了岁寒清供摆设的雏形。至唐宋时期,岁寒清供渐渐由功能性转向了装饰性,成为日升月落的家居休闲的日常。宋代人文炳焕,一切器用都趋于精致化,案头清玩被认为是文士风雅的标志之一。宋代苏易简撰《文房四谱》提出“文房四宝”之名称,南宋赵希鹄在《洞天清禄集》又加入古琴、古砚、古钟鼎彝器、怪石、砚屏等,皆为文人案头颇具格调的常设器用,也是书画的经典题材。
而不经意间又颇具仪式感的“岁朝清供 ”,更多了雅俗共赏的祈福涵义。“岁朝 ”指农历正月初一,“岁之朝也”。《后汉书·周磐传》有“岁朝会集诸生,讲论终日”的记载。与之相应,“岁朝图 ”又称“岁朝清供图 ”,长期以来是宫廷和民间画家热衷于创作的题材,现存此类作品最早见于宋宫廷画家赵昌所绘的“岁朝图”,以及一些佚名的折枝花叶、湖石小品等。在清中后期的江南地区,“岁朝图 ”成为盛行于文人画的题材类型,画家们创作 “岁朝图”时应景即兴,以清供之品入画,兼工带写并敷衍成诗。
▲张大千的“岁朝清供图”
清供题材的创作高峰则在明清时期,佳作迭出,成为承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标志。入眼与入画的清供器物更趋精致化,如明代文学家袁宏道所著的《瓶史·器具》中,特别对器型做了关注和说明:“大抵斋瓶宜矮而小,铜器如花觚、铜觯、尊罍、方汉壶、素温壶、匾壶、窑器如纸槌、鹅颈、茹袋、花樽、花囊、蓍草、蒲槌,皆须形制短小者,方入清供。”日本民艺之父柳宗悦认为粗糙的物品容易养成人们对待物品的粗暴态度,反之,优雅的器物则凝聚着天地间的美德与善行,真气流衍,即所谓精气为物,成型为器。高濂《遵生八笺》、屠隆《考盘馀事》都有专门的章节详论文房清玩之事,而稍后苏州人文震亨的《长物志》更成为辨心手之雅俗、考闲事之滥觞的集大成之作,清供成为文人生活不可或缺的参与者,也是最合文人审美的书画题材。到了清代特别是清中期以后,帝王的喜好推动了清供画的发展,富裕的市民阶层迎合时尚,对清供画需求旺盛,于是许多画家热衷于画这一题材,一直延续到近现代。从陈洪绶到虚谷、赵之谦、任伯年、吴昌硕、王震、张大千、齐白石、赵云壑、王雪唐云、孔小瑜等,都有各臻其妙的清供画作留存。
白石老人的妙处在用平常物事入画,如萝卜、白菜、咸鸭蛋等物。其岁朝清供图常写灯笼、爆竹,间杂五彩,即合时令,又显喜庆,甚至用民间常用之物入画,比如茶壶、水杯、鸡毛掸子、挠痒痒棒等,恰与汪曾祺的文字遥相呼应、相映成趣。如果心中有大美,寻常蔬果皆可入眼入画,汪曾祺在《岁朝清供》中写道,过年时,为添点颜色,养盆水仙,或者以大萝卜为器种上大蒜,“蒜叶碧绿,萝卜通红,也颇悦目。”这是寻常生活中的最大诗意,即便在城市,亦有山林之致。
▲吴昌硕的“岁朝清供图”
吴昌硕则更带文人气质,曾有画作题款“岁朝清供美意延年”。他偏爱梅枝,写梅取有出世之姿,在《梅花石屋图》中云“梅花石屋坐谈诗,梦里清游偶得之,如此芜园归不得,岁寒依旧费相思”。因为这份相思,清供也有了绵长的暖意。他也爱色彩娇艳的小花小果,比如他的《花卉清供册》里就有“枇杷蒲草”图,那几盏金黄的枇杷,如晴日朗照。
也曾受邀参加苏州东山会老堂的花果雅宴,主题正是清供枇杷,便即兴填一首《宴瑶池·会老堂》致谢,也借此传语东风,遥寄相思,祝福戊戌新岁:
谢东山慷慨复多情,天籁作龙吟。更绮罗如画,琴歌递响,渐入吴音。素手枇杷三酿,清气满衣襟。宴饮红尘外,旨酒先斟。
也拟相逢长醉,伴太湖水秀,碧螺春深。纵别多会少,无意计浮沉。共人间,行踪流水,若等闲,朝市与山林。常携手,洞庭花好,绿到遥岑。
作者:胡建君(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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