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会吃、也特别会写吃的梁实秋,唯独谈过年的饮食意兴阑珊:“年菜即是大锅菜,大锅的炖肉,加上粉丝是一味,加上蘑菇又是一味;大锅的炖鸡,加上冬笋是一味,加上番薯又是一味……历十余日不得罄。”肉天肉地,吃了小半个月,宁可吃芥末堆儿和素面筋。
物质丰富以后,春节的“轻食”成了时尚。其实时尚是历史的轮回,古早的春节食俗还真是讲究吃素的。大概是因为立春和春节挨得很近,翻看古人的记录,立春日和大年初一都有“食春盘”的习惯。
东汉的《四民月令》里记载:“立春日,食生菜,取迎新之意”。
到了晋代,出现了“五辛盘”,新年第一天要吃由五种带气味的蔬菜做的拼盘。《荆楚岁时记》有“元日,进屠苏酒,下五辛盘。”的记载。周处的《风土记》里说,“元日造五辛盘。”他详细地解释“五辛发五藏之气,即大蒜、小蒜、韭菜、芸苔、胡荽是也。”古人认为春天气温回升,万物复苏,人的气息也该向外发散,所以要吃蒜、韭菜、香菜这类“辛味”食物,散去体内郁气。
唐人《四时宝镜》里出现了“春盘”的提法:“立春日,食芦、春饼、生菜,号春盘。”有一首民俗诗与之呼应,曰:“立春咸作春盘尝,芦菔芹芽伴韭黄。”这时,春盘已经发展成一种讲究的迎春食俗,烫白面春饼,里面裹着的芦菔、芹芽、韭黄等菜丝,都是多汁甜美的——从五辛盘到春盘,祈祷身体康健的药膳变成了追求口感的美食。杜甫的咏春诗里写:“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盘出高门行白玉,菜傅纤手送春丝。”远在巴蜀之地的诗人,在冬日寒江的萧瑟风景中,思念长安洛阳城里热闹的节日、食物和人,是很惆怅的。
清代《帝京岁时纪胜》里的描写:“新春日献辛盘。虽士庶之家,亦必割鸡豚,炊面饼,而杂以生菜、青韭芽、羊角葱,冲和合菜皮,兼生食水红萝卜,名曰咬春。”这就很接近现代人所熟知的“春饼”了。
吃春饼的习惯传了下来,只是如今我们不拘于在“立春”或“元日”这两个特定的日子吃,它们成了家常的食物,不再被赋予强烈的仪式感。
然而看起来同样很家常的“七菜粥”则失传了。按照女娲创世的神话,前六天她造了各种动物,到第七天,她造出人。自汉朝开始,正月初七被称为“人日”,是新年期间很重要的日子,这一天要吃七种早春蔬菜做的粥羹。如《荆楚岁时记》里记:“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种菜为羹。”具体是哪七种菜,典籍中已不可察。这个风俗传到日本,保留至今,现代日本人仍把1月7日定为“人日”,这天要吃“七草粥”。“春之七草”分别是水芹、荠菜、鼠曲草、繁缕、宝盖草、芜菁和萝卜,除了芜菁和萝卜,前五种都是种水稻的农业地区湿地里常见的野菜。这七样菜的共同点是发芽于深秋,越冬生长,有顽强的生命力,被认为是坚韧品格的象征。想来在中国古代,先民们也是利用野地里看似不稀罕的“杂菜”,在朴素的食物里寄托着顽强的生命欲望。
“春盘”和“七菜粥”最初都有药膳的意味,那么屠苏酒就明确是种药酒。“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王安石的这句诗,可能是所有关于春节的诗歌中最喜闻乐见的一句。诗中的“屠苏酒”起源于晋代,屠是“割”的意思,苏是指腐草,割腐草入药,做成酒,古人认为,全家老少在新春时饮下这种药酒,能“不病瘟疫”。
唐人《四时纂要》里记有屠苏酒的方子,用到大黄、蜀椒、桔梗、桂心、防风、白术、虎杖和乌头,恰如名医孙思邈在《屠苏饮论》说:“屠者言其屠绝鬼炁,苏者言其苏醒人魂”,屠苏酒主要是预防春瘟的。
《酒律》说,新春饮酒须从少到老轮流,最年长的最后连饮三杯。药酒未见得有多好喝,但是诗人们因为饮屠苏留下了诸多名篇。白居易和刘禹锡等好友的元日唱和诗中,出现“与君同甲子,岁酒合谁先”“与君同甲子,寿酒让先杯”这样的句子。范成大写过“尊前现在休嫌老,最后屠苏把一斛。”“早生华发”的苏轼最为放达,写下“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苏”,用笑傲岁月的豪情面对迢迢的时光。
作者:柳青
编辑制作:吴钰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