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了《82年生的金智英》,才知此片在韩国是现象级爆款题材,想起自己多年前写的文章,竟然让我自己泪目。
——唐颖
在我眼里她是女性的典范,漂亮优雅性情贤淑,她天赋很高,却是因为当年种种显而易见的原因,没有在专业上发展,而是远嫁美国。丈夫的诊所在南部的小城,她便跟着他在那里生活了许多年,那是个炎热、干燥没有四季的城市,站在家门口的公共花园,几星期见不到一个人,可是她连寂寞的时间都没有,她在养育一对儿女,打理巨大的住宅,还要去丈夫的诊所帮忙。
她的才情只能在家政上展示,无论是厨艺还是室内装璜都堪称一流,她为人慷慨喜爱朋友,周末,她邀请辛苦打工的留学生来家聚会,一个人为几十张口准备晚餐,那可是丰盛的美味佳肴,在她做来却是忙而不乱,并且乐此不疲。很多时候,人们认为她丈夫的成功不仅是在专业领域,而是有这样一位出类拔萃的太太。同时,为生存奔忙的留学女生在羡慕她,她到美国未打一天工,有个好职业的丈夫到底不一样。
然而,生活从来不会像它表面那般光滑。作为个体、作为女人,她的种种压抑,如果没有深切的交往,谁又能体会?表面看起来,都是些家庭现象,很琐碎很具体,比方说,孩子都是她带,甚至连月子都不做,因为没有帮手。(母亲们都有体验,照顾零岁婴儿是一项艰辛的体力活,即便有人帮忙)。而她有了两个孩子,做家务时便把年幼的一个背在身上。以后孩子进幼儿园,她去诊所上班,下班后,与丈夫一起回家,他进了家门一路脱外套把自己甩到沙发上读报看电视,她则开始一天中最忙乱的时刻,做晚餐,给孩子洗澡,收拾房间,给全家人熨衣服,无穷无尽的家务事。
原来做个贤妻良母首先要有好体质,比如失眠后头痛,例假时腹痛,所有可能出现的痛楚,在家事涌来时必须悄然远遁。所以她搬家几次,每一次都为减去面积,直至搬离所谓的中产阶级区域,草坪、游泳池,都不要了,仅仅为了节省体力,十多年来她只穿T恤和牛仔裤,去美途经香港买下的两箱时装甚至没有打开过。女人的那些虚荣就是这样在生活的压榨下被一点一点地全部放弃。
还有,丈夫的诊所不能对病人关门,做妻子的便要守在他身边,也就是,守在南部,十年里没有去过纽约,也没有回上海,就是说没有一长段时间让自己觉得可以休息,好像是没有尽头的劳役。而节假日更是心乱如麻,眼看着高速公路上一辆辆车载着一家家人朝远方驶去,她觉得自己的活力在被这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生活吞噬。
关于女人给予家的付出,杜拉这么总结,“一个女人的工作,从起床到睡下,与战争中度过一天同样艰辛劳苦。”她说:“也许她青春时代的憧憬,她的力量,她的爱心,在单纯的合法性中受到创伤由她流失净尽。”然而男人,或者说丈夫,常常是最盲目的一个。两人要是有争执,他对她最具杀伤力的一句话便是:你有什么本事?你能做什么?看起来是这样,为母为妻只是女人天经地义的本能,而作为社会角色,她在诊所既不是医师也不是护士,仅仅是丈夫的助手。
好了,故事到这里似乎进入了本质。多年来,作为夫妻常会有各种琐琐碎碎的争执,每次都是以他对她的断喝结束:你有什么本事?你能做什么?能做什么呢,能做的是疯狂地冲进车库,开着车冲上高速公路。事后,丈夫向她道歉说,不用在意他一时冲动讲出来的话。于是,日子又过下去。
有一年她回国办事,虽然才逗留几天,却发现上海变化巨大,她说,想回来住上一阵,三个月后,她和孩子一起回上海,表面的理由是想让孩子学一阵中文,内心是要给自己一些机会,不管丈夫怎么反对,她卖了自己的车,带上庞大的行李和一双儿女,自己都没有想到去意如此坚定。
在沪几年她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在发现自己的潜力同时,经济上的收入也很可观,而家事有保姆与她分担,重要的是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想到美国往事,竟有不堪回首的感觉。当丈夫再一次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要她在限期内回美时,她当即把结婚戒指脱下还给他,他们就这样分手了。
她突然如释重负,直到这时才明白,离婚对于她竟成了一道益于身心的减法,家事减去,麻烦减去,阻挠减去,伤害减去。所以她得出这样的结论,好像人生到了这个阶段,婚姻可以不需要。经济上能够独立是第一,而心理上,作为女人,不正是在日积月累的伤痛中让自己从茧子中挣扎出来,获得内在的独立?
我见过她的丈夫,一个清爽、正派很书卷气的医生,在社交场所顶多给人不苟言笑的感觉,他为人诚恳正直,在行业里声誉很好,然而,这好像无法说明婚姻问题。记得当时我们正一起用餐。我看到她在餐桌上为丈夫剥螃蟹,剔鱼刺,好像他是个孩子,那时他们的关系已经很危机,因为她的不肯回美国。可她依然在照顾他,以一种多年的惯性,他也一派心安理得。我那时就有预感,有一天他会很后悔很后悔。
唐颖与巴厘岛的孩子
(2)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或者我们,才会发现自己绝不会是最快乐的人。
亨利·米勒称作家是“向内长的脚趾甲”。
艾瑞卡·张说:“我们坐在那里郁闷很多年,从肚脐眼里挖东西,但只经历了出版后的反高潮。”
这是写作人命定的境遇吗?“写”是个漫长的期待,你的热能、荷尔蒙在被预支,当结果到来时,只有疲惫和空虚。如果这是个反高潮,真正的高潮已在初初执笔的一刻出现过了?
也许有些夸大其词,事实是,这正是写作的特性,在真实的人生里,我们学会轻描淡写,轻描淡写我们的情感,令人感到郁闷的恰恰是这一点。
写作作为生活方式,并非是最好的,“最好”是个引人走入歧路的词。或者说,我没有找到更适合于我的生活方式,我为此迷惘。同时,我没有因为写作而放弃什么,就这一点,我是个平庸的写作人,难道我想面面俱到吗?好像又不是。我的日程表中写作的时间很少,一星期有三个半天已经很顺利了,那是在手头有东西写的时候,有时候,两三个月都在“不写”,然而,“想写”的感觉却跟着我。
对于我,有“写作”的愿望,比“写作”更有意味,生存意义因为它而有所提升,这种说法好像很空泛。确切的感觉是,当我进入写作状态,便开始远离现实,是的,我找到了远离现实的方式。用卡尔维诺的说法:想开辟一个不同的空间,自然还有别的更充实、更个人的方法。写作于我,是唾手可得,瞬间便能构筑的另一个空间。
因之,写作生涯很像持续着的青春期,假如说反叛故土渴望异乡是青春期的特征,伴随着焦虑和不安宁的灵魂。谈到写作,一定要提到其他写作人对我的影响。
几乎整整两世纪的西方作家影响过我,不仅在写作上,也是我成长岁月需要的蛋白质和维生素。我经历过两次疯狂阅读时代,先是文革后期的地下阅读世界,我的中小学教育几乎是在那个不再教授知识的时代结束,图书馆被封了,经典小说上了“毒草”黑名单,于是我们这代人便跟着“毒草”的指引,读了许多经典书籍,想起来那些最精彩的书都是在阴暗角落,在常常是鬼鬼祟祟的状态下获得,而且多半是破破烂烂,经过无数次传阅早已封面封底连同书名和作者名一起遗失,没头没尾的小说,直到进大学,可以堂而皇之坐在图书馆阅读,直到那时,我才有机会把一本本名著被遗失的开头和结尾补上,那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文革已经结束,高考刚刚恢复,我是高考恢复后的第二届大学生,那是个令我今后人生常常要追怀的政治解冻时期,西方文化思潮大量涌入,我们在一片废墟上反省和感悟,是可怕的信仰破碎过程,获得的是精神解放而不仅是文学教育。这第二次的疯狂阅读已抛开十九世纪经典小说和老师开出的书单,是一次现代主义的洗礼。意识流荒诞派新小说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所有现代后现代流派不分先后一起涌入,真是一场现代文化的盛宴。
能够列举的作家太多了,但直接在写作上给我影响的是法国作家,我的第一篇小说《来去何匆匆》的叙述方式,便是模仿米歇尔·布托尔的《变》。佛朗索娃·萨冈的《那样一种微笑》、《你好,忧愁》、《你喜欢勃拉姆斯吗?》令我对题材的微小产生信心。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琴声如诉》,使我从此迷恋现代主义所呈现的破碎、废墟的美感。
有评论家认为,我的作品与张爱玲的小说有某种共同的艺术特征。事实上,我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才有机会读到张爱玲的小说,可叹的是,当年文学史的缺损令我这个中文系毕业生对张爱玲毫无所知。我想说的是,张爱玲的深刻与尖锐是要在自己的生命也成熟之后才能感受,她的小说没有诗情,没有乌托邦,几近于豪华的文字讲述的却是一个腐烂的人生,张爱玲的洞察力是对于后来作家的挑战。如果说有什么共同点,那么这一个让她在其中生活,爱,并且书写的城市,也给我同样的机会。只是我的上海和她的上海已相隔整整五十年。
在本集子中收入的四个中篇小说,其背景是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上海,一个极其动荡充满变化的时代,我所说的动荡和变化,是指整个大陆开始进入大规模的经济改革时代,从极权时代进入消费时代,过往的价值观正在粉碎,被禁锢的欲望获得解放,但同时,黑匣子被打开了,我们的精神也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我们以为快乐将随着新生活一起到来,可为何抓获的却是一个个悲剧呢?我的小说讲述的便是这样一些故事。
有人认为我的小说肯定了某种物欲,可我的故事好像在告诉人们,你得为自己的欲望付出代价。当然,欲望是人性,是社会前进的活力,可我或多或少被中国文化制约,在直面它的时候,已经有了道德态度。然而,我很怕我的小说仅仅为了“警世”,我希望能客观地展现我的人物,那些有欲望有活力因而也让自己的人生充满戏剧性的人物,他们经常需要选择,为了一些在旁人看来是卑微的愿望,他们舍此取彼,让心灵饱受煎熬,这一刻的人才最富人性。也许,人性本来就是卑微的,和时代的大而化之比起来?也因此,让我看到自己写作的价值,刻画人性是我不倦的追求,假如这也能称为追求。我还想说,没有选择的人生是不人道的,这便是我从旧时代走向新时代时对我笔下人物的肯定。
也有人认为,我的小说是悲观的,可面对时代变迁我们的欢欣和向往还记忆犹新,为何我的故事却是悲哀的?
我是在文革中成长,那个时代给我最浓重的阴影是,没有个人,只有群体,人们生活在群体的谎言中,冠冕堂皇的理想后面,是残暴的兽性的张扬,多么可怕的“群体”!当社会更加物质化的时候,也更加人性化,消费时代是个人化的时代,表明了某种无所不在的个人选择,是对群体化意识的消解。今天人们对于物质的巨大热情,充满了当年物质匮乏的恐惧,也是人性受压之后的反弹,这种物欲的需求不会永久地持续下去,我想展示的是,人们必然在沉溺中失却自己,又在挣扎中找回自己。人的精神是在与自己的抗争中变得强大。
然而,人的确又是渺小的,和时代的潮流相比,过往的政治潮流,今日的经济潮流,你永远无法选择你向往的时代,你永远有生不逢时的感觉,要说悲观,这才是我的悲观。
唐颖
作家简介
唐颖:上海出生,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上海作协理事。以书写都市题材小说闻名,被认为是写上海“写得最准确的作家之一”。在《收获》等重要文学刊物发表小说三十几部。中篇小说《冬天我们跳舞》、《红颜》、《那片阳光还在》、《丽人公寓》、《瞬间之旅》、《纯色的沙拉》、《不属于我的日子》、《无性伴侣》、《双面夏娃》等多次转载、并进入不同小说选本,屡次获奖。出版长篇小说:《美国来的妻子》、《阿飞街女生》、《初夜》、《另一座城》、《上东城晚宴》、《家肴》;出版中篇小说集子:《丽人公寓》、《无性伴侣》、《多情一代男》、《纯色的沙拉》、《瞬间之旅--我的东南亚》、《红颜--我的上海》、《冬天我们跳舞》。部分作品被改编搬上银幕和舞台。编剧并导演话剧《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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