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
在新旧与雅俗之间
——评王松的长篇小说《爷的荣誉》
孟繁华
王松是好小说家。姑且不论他几百万字的其他作品,仅就《双驴记》、《葵花引》、《红汞》、《哭麦》等“后知青小说”的成就,就足可以走进当代作家的第一方队,他的这些作品改写了一个时代的“知青文学”。现在我要评论的是他新近的长篇小说《爷的荣誉》。这是与他此前所有的小说都不一样的小说,无论是人物还是故事,无论是讲述方式还是情节设计。实事求是地说,这是近期阅读最好看的小说,是让人不忍释卷的小说,王松实在是太会讲故事了。小说以“官宅”里王家老太爷的三个儿子长贵、旺福、云财的性格与命运展开,在近百年的时间里,在京津冀鲁阔大的空间演绎的一场惊心动魄的人间大戏。《爷的荣誉》,我们可以看作是家族小说,也可以看作是历史小说;可以把它当作消遣娱乐的世情小说,也可以当作洞悉人性的严肃文学。如何界定《爷的荣誉》并不重要,重要的小说带给我们完全不一样的阅读快感。
小说的讲述起始于“我”太奶的一只青花夜壶的丢失。偷这只青花夜壶的不是别人,正是二爷旺福。旺福十六岁年间勾搭上了一个“卖大炕”的冯寡妇,于是——青花夜壶的失而复得成了一条与旺福有关的小说线索;太爷为了儿子们前程也为了家业传承,让三个儿子一起去了北京,大爷二爷是去读书,三爷是去打理大栅栏儿的绸缎庄。大爷长贵倒是读书了,三爷也开始学习掌管生意。只是这二爷旺福,到了北京如鱼得水,与天桥“撂地儿”的混在了一起,学得了一些武艺也助长了“混不吝”的性格。于是自然少不了惹是生非,但也因结交了一些地面朋友,多次摆平了绸缎庄的大事小情。小说最生动的是二爷旺福。他与冯寡妇虽然只是萍水相逢男欢女爱,但他已然走的是情爱路线,不仅不让其他男性接近冯寡妇,而且几乎把冯寡妇养了起来。也因此与冯寡妇的其他男人、特别是花秃子结了梁子,这亦成为小说与旺福有关的一条线索;开店做生意打理绸缎庄,免不了与管家掌柜以及各色人等打交道,特别是绸缎庄何掌柜父子用东家的钱赚自己的钱,另开店铺的事,三爷云财斗智斗勇将何家父子所有行径悉数掌握,大获全胜。这一桥段是小说最为精彩的段落之一。大爷长贵读书期间闹革命,走日本,解放后成为文艺干部,但因“历史问题”终未成大器,虽然命运一波三折,但还算有个善终。旺福几经折腾,因冯寡妇和心爱的小伙计祁顺儿都被日本人杀害了,最后加入了解放军,还去过朝鲜抗美援朝。但因乖戾性格,拒绝接受军长女儿而返乡务农。三爷虽然精明有心计,但家道破落后只靠挖自家祖坟陪葬度日,情景不难想象。三个爷三种性格三种命运。但大起大落处无一不与社会巨大变革有关。因此,《爷的荣誉》表面是一部民间大戏,但人物命运无一不蕴含历史的不确定性之中。小说让人欲罢不能,最要紧的还是其中的细节和生活氛围。王松对历史和生活细节的把握,使小说缜密而少疏漏,生活气氛仿佛让人回到了旧时老北京或老官宅。
有人认为小说不能只是故事,只讲故事那是通俗小说,小说更要讲求“韵味”,讲求“弦外之音”,要有反讽,有寓意,有言有尽意无穷。这些说法都对;但小说从来就没有一定之规,小说是有法又无法。现在的小说是有韵味,有反讽也多有言外之意。但现在很多小说什么都有就是不好看也是事实。因此,小说最终还是一个实践的问题,理论重要,但还是不能一揽子解决小说所有的问题。特别是在小说无所不有的时代,批评还是不能抱残守缺一条道走到黑。
说《爷的荣誉》在新旧与雅俗之间,我觉得是这样:旧小说大多章回体,多为世情风情,写洞心戳目的男欢女爱家长里短,而且到关节处多是“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的卖关子。为的是勾栏瓦舍的“引车卖浆者流”下次还来,说到底是一个“生意”。但《爷的荣誉》就不同了。小说情节是紧锣密鼓密不透风,“又出事了”“又出事了”在小说中不时出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既有人情男女也有宅府大事,但背景皆与社会历史相关,特别是关乎人物命运的紧要处;其次是对女性命运的深切同情。旧小说如《姑妄言》、“三言二拍”等,女性也多为牺牲者,但讲述者往往少有同情。《爷的荣誉》则不然。小说中的冯寡妇虽然迫于生存不得已卖身,但作为女人的她多情重义一诺千金,她不是一个见利忘义水性杨花成性的女人;梅春、甘草,皆因男女之情被逐出“官宅”,但事出有因皆不在两个女子身上。特别是长生娘甘草,因当年将许配给旺福时,旺福酒后乱性与其发生关系,甘草得了花柳病 显然是旺福在外乱性传染的。但旺福矢口否认自己有病,于是甘草被迫胡乱地嫁了王茂。结果生的长生又确是旺福的儿子。旺福最后还是栽在了自己儿子长生手里。这样的情节设计似乎又回到了“世情小说”的旧制,也就是冤冤相报因果轮回。但讲述者对梅春和甘草的同情几乎溢于言表,这是《爷的荣誉》区别于旧小说的另一特点。
读这部小说,我总会想起京剧《锁麟囊》。这出戏故事很简单,说的是一贫一富两个出嫁的女子,偶然在路上相遇,富家女同情贫家女的身世,解囊相赠。十年之后,贫女致富而富女则陷入贫困之中。贫女耿耿思恩,将所赠的囊供于家中,以志不忘。最后两妇相见,感慨今昔,结为儿女亲家。戏剧界对《锁麟囊》的评价是:文学品位之高在京剧剧目中堪称执牛耳者,难得的是在不与传统技法和程式冲突的情况下,妙词佳句层出不穷,段落结构玲珑别致,情节设置张弛有度。声腔艺术上的成就在程派剧目中独居魁首,在整个京剧界的地位亦为举足轻重。《锁麟囊》是翁偶虹编剧于1937年,现代“爱美剧”已经名声大噪。但旧戏新编依然大放异彩。但话又说回来,《锁麟囊》在戏剧界还是被认为是“传统”剧目,其原因大概还是旧瓶装旧酒,情节不外乎世事无常但好人好报的传奇性。但《爷的荣誉》看似是“白话小说”是路数,但它是“旧瓶装新酒”,小说的观念不是传统的,也不是西方的,它是现代的。我非常欣赏王松敢于大胆实践,在小说写法日益求新的今天,他敢于在形式上“回头”,大胆启用旧制,在旧小说的形式中表达他对世道人心与日常生活和社会大变革的关系。不仅使小说风生水起惊心动魄,而且深刻地表达了社会历史内容。应该说,《爷的荣誉》不仅是中国故事,更是中国文学经验的一部分。
本文作者:
孟繁华,文学评论家,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博士研究生导师。现为沈阳师范大学教授、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所长。主要著作:《1978:激情岁月》、《梦幻与宿命》、《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第三部)、《传媒与文化领导权》、《想象的盛宴》、《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以及《众神狂欢》中文、韩国文版等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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