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断女人的翅膀,却哀叹她不会飞翔
节选自上海译文出版社《第二性》,有删节
西蒙娜·德·波伏瓦 著
郑克鲁 译
女人只是在融为一体的文明和阶级中,才表现出不可征服的面貌。
她们的显著特征之一是逆来顺受。当人们从庞贝城的灰烬中挖掘出遗体时,注意到男人是在反抗的姿态中凝固住的,向上天挑战,或者企图逃跑,而女人却弯腰曲背,蜷成一团,面孔朝向地面。她们知道自己无力抗拒事物:火山、警察、老板、男人。她们说:“女人生来是受苦的。这是生活……女人对此无能为力。”
这种逆来顺受产生了耐心,人们时常赞赏她们身上的这种品质。她们比男人更能忍受肉体痛苦;当情况需要时,她们能够坚忍不拔:许多女人缺乏男人的攻击性勇气,却以被动的抗拒那种镇定顽强引人注目;她们比丈夫更加坚强有力地面对危机、贫困、不幸;她们尊重仓促行事决不能战胜的时间,所以不衡量自己的时间;当她们以沉着坚定的态度做事时,有时获得光辉的成就。
谚语说:“女人希望的总能做到。”在一个慷慨的女人身上,逆来顺受表现为宽容:她接受一切,不谴责任何人,因为她认为,无论人还是事物都不能异于本来面目。骄傲的女人可以将逆来顺受变成一种高傲的品德,就像德·沙里埃尔夫人那样在坚忍中保持高傲。
但逆来顺受也产生一种徒劳的谨慎;女人总是力图保存、弥补、安排妥帖,而不是毁灭与重建;她们更喜欢妥协、和解而不是革命。
在十九世纪,她们构成工人解放事业的最大障碍之一:只有一个弗洛拉·特里斯坦、一个路易丝·米歇尔,可是有多少个胆小怕事的家庭妇女恳求她们的丈夫别去冒险!她们不仅害怕失业、贫困,她们还担心反抗铸成错误。
可以理解,如果非要受苦,她们宁愿忍受常规,而不是去冒险:她们在家里比在马路上更容易给自己安排微薄的幸福。她们的命运与易消灭事物的命运结合起来:她们失去这些东西便失去了一切。只有自由的主体通过超越时间来自我确定,才能击败一切毁灭;这最高的手段,对女人是禁止的。这本质上是因为女人从来没有感受到自由的力量,她不相信解放:在她看来,世界受到一种看不清的命运支配,起来反对这个命运是狂妄的。人们想强迫她走的这些危险的道路,她没有亲自去开辟:她没有热情地投入进去是很自然的。
除非给她展开未来,她才不再抓住过去。当人们实际号召女人行动时,当她们在人们指定的目标中认出自己时,她们会像男人一样大胆和勇敢。
人们责备她们的许多缺点:平庸、卑微、胆小、小心眼、懒惰、轻浮、奴性,不过是表现了她们眼界闭塞这一事实。由于无法接触重大事物,她便重视细小事物,此外,充满她的日常生活的琐事,往往是最严肃的事,她的妩媚和机会全靠她的打扮和美貌。她常常表现出怠惰和无精打采;可是,摆在她面前的事务却和时间的流逝一样劳而无功;如果她爱说闲话,爱写点东西,这是为了排遣无所事事:她用字句来代替无从行动。
事实是,当一个女人从事符合人的尊严的事业时,她同男人一样主动、有效、默默无言、严肃艰苦。人们指责她奴颜婢膝,人们说她总是准备好躺在主人脚下,去吻打她的手。确实,一般说来她缺乏真正的自尊心;“情感信箱”栏给丈夫不忠的妻子和被抛弃的情妇的忠告,受到卑劣顺从的思想启迪;女人在大吵大闹中弄得精疲力竭,最后捡起男人扔给她的面包屑。但是,把男人当做唯一的生存手段和唯一的生存理由的女人,没有男性的支持,能做什么呢?她不得不忍受各种屈辱,奴隶不会有“人类尊严”感,对奴隶来说,如果能及时脱身也就足够了。
最后,如果她是“平庸的”,“热衷于家务的”,庸俗地功利主义的,这是因为人们硬要她把自己的生活奉献给准备饭菜和洗尿布:她从这里是得不到崇高感的。她必须保证生活在偶然性和人为性中单调重复:很自然,她在重复,重新开始,从来不创造,在她看来,时间在打转,引导不到任何地方;她忙忙碌碌,却什么事也没做:因此她在自己拥有的东西中异化;这种对物的附属性,是男人让她保持附属性的结果,解释了她为何处处节俭和吝啬。她的生活不是指向目的:她专心于生育或者料理食物、衣服、住宅等只是作为手段的东西;这是在动物生活和自由生存之间非本质的中介;与非本质手段密切相关的唯一价值是实用性;家庭主妇就是生活在实用性的层面上,她沾沾自喜的只是对亲人有用。
但任何生存者都不会满足于非本质的角色:他把手段变为目的——例如就像人们在政治家身上所观察到的那样——在他看来,手段的价值变成绝对价值。因此,实用性比真理、美、自由更高地凌驾于家庭主妇的天空之上,她正是从她的角度去考虑整个世界,因此她采用中庸而平凡的、亚里士多德式的道德。在她身上怎能找到大胆、热情、超脱、崇高呢?这些品质只有在自由通过开放的未来,越过一切既定条件展现的情况下才会出现。
人们将女人关闭在厨房里或者闺房内,却惊奇于她的视野有限;人们折断了她的翅膀,却哀叹她不会飞翔。但愿人们给她开放未来,她就再也不会被迫待在目前。
当人们把她关闭在自我和家庭的范围内,责备她自恋、自私和随之而来的虚荣、易怒、恶毒等等时,也表现出同样的轻率;人们剥夺了她和他人具体交流的可能性;她在自己的体验中感受不到团结的召唤和好处,因为她全身心倾注在自己的家庭上,与外界隔绝;因此,人们不会期待她朝向一般利益超越。她执著地固守在她唯一熟悉的领域内,她在这个领域能够控制事物,并获得并不可靠的至高权力。
然而,女人徒劳地关上大门,堵塞窗户,她在家中找不到绝对安全;这个她敬而远之、不敢闯入的男性世界包围着她;正因为她不能通过技术、可靠的逻辑、确定的知识抓住它,她便感到自己像孩子和原始人一样被危险的神秘包围。她把自己关于现实的魔幻观念投入进去:她觉得事物的进程是不可避免的,然而一切都可能发生;她区别不清可能与不可能,她准备好相信无论哪个人;她接受和传播一切谣诼,制造恐慌;甚至在平静时期,她也生活在操心中;夜晚,她处在半睡眠状态,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梦见现实具有的狰狞面目而惊惶不安。
因此,对于注定处在被动性中的女人来说,不透明的未来常常被战争、革命、饥荒、贫困的幽灵所困扰;她由于不能行动,便惴惴不安。当丈夫、儿子投向一项事业时,当他们被事件席卷而去时,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利益冒险:他们的计划,他们服从的命令,在黑暗中给他们勾勒出一条稳妥的道路;而女人要在茫茫黑夜中挣扎;她“忧虑不安”,因为她无所事事;在想象中,一切可能性都有同样的现实性:列车可能出轨,手术可能失败,生意可能完蛋;她在愁苦而漫长的反复思考中徒劳地想驱除的是她自身无能为力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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