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迟子建
采浆果的人(续)
文 | 迟子建
天刚亮,曹大平夫妇就提着竹篮出了家门。他们昨天发现了一片隐藏在河谷转弯处的山丁子,显然那里无人涉足,树上垂吊的果子比别的地带的要多得多,他们想独享这片果实,所以早早就出发了。他们快接近河谷时频频回头张望,生怕有人跟上他们。人没跟上他们,倒是他们家的狗跟来了。曹大平停住,回头呵斥狗:“滚回家看门去!”那狗脸皮薄,挨了骂后一缩头,夹着尾巴回家了。
太阳出来了,阳光充满了活力,它从树梢穿下来,一直照到地面的落叶和枯草,好像它的光芒能刺透泥土,使它们能像种子一样埋到土里去。如果阳光变成了种子,大约人间一年四季都是春天了。
曹大平夫妇的心情跟阳光一样明朗。他们边采山丁子边计划卖浆果的钱的用途。男人说要买一个电动刮胡刀,他的胡子长得快,每周都要刮两三次。用人工的刮胡刀常常失手,弄得下巴上旧的伤痕未去又添新痕。女人笑着说:“你的胡子要是麦子就好了,那样我给你买个金子的刮胡刀也值得!”曹大平“呸”了女人一口,说:“我的脸要是能长出麦子的话,也轮不到你做我老婆了,我起码要找个比你嫩十岁的!”女人说:“你找个比你小四十岁的多好,连带着把她的奶娘也收了房!”他们互相打趣着,男人又说要买一坛黄酒和一顶山羊绒帽子,女人的主意变得快,刚说完要买花头巾,想着家里的菜刀钝得磨不出锋刃了,就说买菜刀,一想到菜刀还能对付着使,又想添一条毛料裤子了。说来说去,他们想买的东西足可以开个杂货店了。两个人就嘲笑自己不切实际的支出,说到底还是钱好啊,钱多了,可以随心所欲买东西,他们羡慕那个收浆果的人,他是多么有钱啊。
曹大平说:“他收的浆果可能是给当官的送礼,没听他说吗,有钱有势的人喜欢吃这个!”
女人说:“也没准是给他相好的收的呢,他在外出车,挣钱挣多了,不花心才怪呢!赶上那个女人得意这口,他能不舍得花钱吗?”女人说完,又灵感袭来似地“哎哟”叫了一声,说:“兴许那女人都‘有了’,怀孕的人最爱吃它了,你记不记得我怀咱家老二时,一捧一捧地吃浆果也吃不够!”
他们边说边采着山丁子,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遨游到中天了。这岸的果实已经采尽,他们就着咸菜疙瘩分别啃了个凉馒头,打算渡过青鱼河,对岸有一片茂密的透着隐隐红光的山丁子树,说明挂在枝头的果实仍然可观。
青鱼河不是流经金井唯一的河流,但它却是最宽的。这河水流急,深不可测,因而很少有人在夏秋之时到对岸采浆果。一般来说,青鱼河被寒风冻僵了之后,才会有人拉着爬犁从它身上走过,去柳树丛中拾捡干枯的枝条当柴烧。
山丁子
曹大平夫妇决定涉水渡河,也是想把还有富余的竹篮给装满了。他们折下一根山丁子的枝干,一方面用它当拐棍,一方面用它来试探水的深度。虽然天已经凉了,但他们还是脱下了外裤和绒裤,把它们搭在肩头,光着腿下河。他们怕把裤子打湿了,秋日的阳光一时半会又晒不干它。曹大平左手提着树枝在前,他老婆右手挎着竹篮在后,男人的右手和女人的左手十指相扣地紧紧地攥在一起,他们侧身而行,以削弱水流的强度。
河水凉得他们直打寒战,好像它是刚由冰块融化开来的水流。但见河床上阳光飘舞,可是他们却感觉不到温暖之气,想来秋日的阳光早已没了火力了。开始他们还能忍受得住,随着河心的临近,水涨到他们腰际了,水流的冲击力加强了,他们有些站不稳,但他们咬着牙,互相鼓励,坚持着,虽然他们不敢张望对岸的果实,但他们知道它离他们越来越近了。曹大平拄着的树枝,被河水吞吃得越来越多,裸露在水面上的,只有筷子那么长了。突然,曹大平的腿抽筋了,他栽歪了一下身子,水花就扬起巴掌,劈头盖脸地朝他打来,他呻吟着,惊恐地看着白花花的水欢笑着从脖颈下跃过。幸而曹大平的女人比他高半头,又健硕,她紧紧地拉住丈夫不撒手,尽管她也栽歪了身子,而且挎着的竹篮像个顽皮的孩子似的,趁机从她胳膊肘那儿溜走了。
装着果实的竹篮最初跌入水中时,它自身的重量使它充当了石头的角色,沉入了水底。但是很快,水流掏空了那些落花般的果实,竹篮又浮出水面。它被激流推动着,像个小脚女人,摇摇摆摆地向下游去了。曹大平夫妇的衣衫也被水打湿了,他们赶紧向回返,相互搀扶着哆哆嗦嗦地回到岸边。上岸后,曹大平才发现搭在肩头的裤子不见了,他想一定是他在水中挣扎时,裤子充当了叛徒,从他肩头跳下来逃跑了。女人把自己的外裤分给他穿,而她自己,只得穿那条紫红色的绒裤了。他们坐在河滩上,一个接着一个地打着寒战,想着青鱼河要真的是一条大青鱼就好了,他们会从家里拿来斧头,把它砍得血肉横飞、断肢解体。女人想着不但没有渡过河去,而且一上午的成果付诸东流,忍不住哭了。曹大平一开始忍着,但他想起今天不但赚不到一分钱,而且装干粮的竹篮和自己的裤子也被河水卷走了,倍觉凄凉,他也跟着落下泪来。他们很委屈地离开河岸,踉踉跄跄地朝家走去。
曹大平一回去就发烧了,他的女人忧愁地在灶间把风干的姜捣碎,为他煮姜汤时,那条遭到呵斥的狗满怀怜爱地凑过来,用它湿漉漉的舌头舔着主人滚烫的脸颊,曹大平又一次落泪了,他觉得自己捡了一条命。他憎恨青鱼河,憎恨河对岸的果实,憎恨手中握着大把大把钱的收浆果的人,他对狗说:“我就是没有炸药包,要不给你绑上,你把那卡车给我引爆了,把那些盛浆果的坛子炸他妈个稀里哗啦的!”狗没有迎合他的话,仍然舔着他的脸,倒是蹲在灶前续柴火的他的妻子,听了这话后满面凄苦地笑了。
晴朗已经持续了一周,收浆果的人带来的那些空坛子,有五只已经是满的了。他花了二十元钱,在李占前家捉了只活鸡宰了,用柴油炉炖了整整一个下午,满村子都飘拂着鸡汤的香味,弄得那些饥肠辘辘的采浆果归来的人口水连连。这人倒也不贪嘴,让姓张的尝口汤,给姓李的分条腿,又撕给姓王的一只翅膀,很快,一只鸡就没了踪影。那些尝了鸡肉却没有尽兴的人,回家后看着鸡鸭鹅狗时难免露出觊觎的眼神,吓得家畜们不敢靠近主人,惟恐刀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都柿
苍苍婆爱采的浆果,只是都柿。在她眼中,能让人醉的果实才有人性。稠李子、山丁子尽管也酸甜可口,却没有享用都柿的那种迷醉感,苍苍婆就觉得这样的果实太贫乏了。
都柿确实奇怪,你若是吃上一捧两捧也没什么,但若是吃上一海碗,目光就会发飘,腿也软了。据说当年森调队员勘察森林,看到那一片片碧蓝饱满的果实,吃起来甜中带酸,酸中又透着甜,十分解渴,就大把大把地往嘴里扔,结果吃得一个个醉倒在地,险些成了狼口中的食物。七八月间,都柿熟了的时候,外地收购它的人就来了,收它都是为了酿酒。不过那价格低极了,四五毛钱一斤,你顶着烈日的烘烤和蚊虫的叮咬,一天中采了满满一桶,不过挣个十块八块的。
苍苍婆因为贪吃都柿,醉过已不知多少次了。她年轻的时候,那时她男人还生龙活虎着,有一回她进山采都柿,回来时篮子却是空的,而她自己的嘴唇,却已被这浆果染成黑紫色,好像她的唇上落着只紫蝴蝶。她见了人只是痴痴地笑,你无论问她什么话,她只是拖着长腔软绵绵地说:“美——啊——”她是把自己的肚子当做篮子,将都柿全都采到那里去了。她的肚子也因此成了酒窖,从口腔散发出浓郁的酒香气。苍苍婆的男人嫌她醉成这样给自己丢人,很少让她去采都柿。但你又怎么能管得住她呢?有一年的八月,金井接连下了几场雨,雨水会催发菌类植物的生长,苍苍婆对她男人说,她要去采木耳,男人就让她去了。可是她早晨出去,黄昏了也没回来。她男人心焦了,约了两个男人,提着马灯进山找她。天黑了,月亮起来了,除了猫头鹰之外,林中的鸟儿也歇息了。他们左一声右一声地呼唤她的名字,可就是没有回应。最后还是苍苍婆的男人醒悟过来,她别是打着采木耳的旗号,又偷偷吃都柿去了,因而无声无息地醉在了山里。于是他们开始在生长着都柿秧的地方寻找她。后半夜时,果然在一片茂盛的都柿丛中发现了她。月光照映着她,给她酣睡的脸涂上一层宁静安详的白光。她背囊里只有一小捧湿漉漉颤巍巍的黑木耳,嘴唇已然被都柿染得一派青紫。她的衣裳还被扯开了一道口子,没有穿背心的她露出一只乳房,那乳房在月光下就像开在她胸脯上的一朵白色芍药花,简直要把她的男人气疯了。他把她踢醒,骂她是孤魂野鬼托生的,干脆永远睡在山里算了。她被背回家,第二天彻底清醒后,还纳闷自己好端端的衣裳怎么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难道风喜欢她的乳房,撕开了它?她满怀狐疑地补衣裳的时候,从那条豁口中抖搂出几根毛发,是黑色的,有些硬,她男人认出那是黑熊的毛发。看来她醉倒之后,黑熊光顾过她,但没舍得吃她,只是轻轻给她的衣裳留下一道赤痕。一般的女人会为此后怕不已,可苍苍婆却笑着说:“黑熊见了我的奶子都不肯吃一口,看来它是没什么趣味的!”但事实上,据那些知情而饶舌的女人讲,苍苍婆是个性欲高亢的女人,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她的男人瘫倒之后,女人们严加防范她勾引自家男人的一个缘由。她们私下诋毁苍苍婆,说她男人身上的精血过早被苍苍婆给吸干了,她遭了报应,所以才会正值好年华时守活寡。每当苍苍婆喝多了酒四处游荡,口中哼着小曲的时候,女人们就幸灾乐祸地说,瞧,她这是想男人了,老天让最馋的猫沾不到腥,真是长眼!
苍苍婆就在金井女人们的敌意目光下一直走向了垂暮之年。看着已经失去水分而逐渐变得像一条风干了的鱼的她,女人们看待她的目光变得温和了。
开始的几天,苍苍婆还像规规矩矩的小学生一样,在林中认认真真地采上一天的都柿,黄昏时一本正经地将它交给收浆果的人,换来几十块钱。可是接下来的日子,当她独自在林中垂下老迈的腰,手指触及到皱纹累累的已经蔫软的都柿的时候,她的心凄凉了,想着果实老了还有人寻觅,女人老了却是无人问津。她尝了一粒都柿,真是甜极了,这甜让她更觉凄凉,想着老果子甘美异常,而老女人就像一条干涸的河流,再无人涉足了,苍苍婆就很想喝上一碗酒,抑制一下满腔的悲凉。山上没酒,她自然把采来的都柿当酒吃,竟一发而不可收,吃空了盛都柿的盆子。苍苍婆意犹未尽,索性直接把刚采到手里的果实丢进嘴里。秋天的阳光雪亮而干爽,像是一把刚晾晒好的麻线,无处不在地缠绕着她,让她有纳鞋底的欲望。苍苍婆在林中穿行的时候,一些干枯的树叶就被摇晃下来了,它们有的落到她的头上,有的则滑过她的肩头,回归大地。苍苍婆披散着的干涩而苍白的头发上,就有了火红的鹅掌形的榛树叶,心形的金黄色的杨树叶,当然更多的,是那些像针一样细而短小的松树的针叶。它们簇拥在苍苍婆的头上,像是一群色彩明丽的鸟落在了雪野上。
这天晚上苍苍婆是紫着嘴唇回到金井的,一看她那逍遥的步态,人们就知道她犯了年轻时的老毛病了。她将空盆子当草帽一样提着,并且不时晃悠两下,像个调皮的少女。她的气力不比从前了,所以即使她哼着小曲,人们也听不清是什么,跟蚊子哼哼没什么两样。她刚进村子,就碰见了拉着手推车从田地归来的大鲁二鲁,车上堆着七八麻袋的土豆。大鲁肩上挎着绳子在前拉,二鲁则在车尾推车。他们的脸被泥土和汗水弄成了花脸。
大鲁二鲁见了苍苍婆,停下车来,等着一贯爱跟他们说话的苍苍婆问他们话,也顺便歇口气。
苍苍婆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她先是用手中的空盆打了一下装满了土豆的麻袋,骂:“都是你们不懂事,你们就那么俊啊,非让大鲁二鲁把你们从土里起出来,要不他们进山采浆果,能挣多少钱啊!”接着,她又用空盆打了一下大鲁的胳膊,骂:“死心眼,就知道笑!”大鲁确实笑着,笑得就像刚从乌云中钻出来的太阳。二鲁不等苍苍婆吆喝她,主动从车尾走到苍苍婆面前,苍苍婆依旧用空盆打了一下二鲁,打在她的肚子上,嚷着:“我算是抱不上小鲁了!”二鲁笑得更欢了。
苍苍婆就在大鲁二鲁的笑声中叹息着走开了。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收浆果的地方。她看着那辆卡车,说它是只铁鸟。收浆果的人跟她已经熟了,他逗提着空盆子的苍苍婆:“你采的果子哪儿去了呀,是不是都让狐狸给偷吃了?”苍苍婆哈哈笑了,她不无得意地用左手的食指点着自己的鼻尖说:“让这只老狐狸给吃了!”
牛桂丽正领着豆芽等着给浆果估价,她说苍苍婆:“你又偷吃都柿了?醉了吧?”
苍苍婆绷着脸说:“我采的我吃了,怎么是偷?”
豆芽插话说:“人家说你过去吃醉了都柿,差点没让熊给舔了,你不怕死?”
苍苍婆啐了一口唾沫说:“我还怕死?我乐意死,可我死不了!我想着死后变成个小人,到时你爸给鬼精灵做的那些小衣裳就能派上用场了!”
豆芽嘻嘻笑了,说:“苍苍婆要是能穿上我爸做的那些小衣裳,我用巴掌就能托着你了!”
苍苍婆对豆芽说:“人长得不大,心眼倒是不少!”
牛桂丽最忌讳别人说豆芽长得小,苍苍婆的话令她不快,她说:“人小人大有什么,人活着,身上的零件都管用就行呗!”
牛桂丽这是影射苍苍婆那不中用的男人呢。苍苍婆听出了弦外之音,但她故作糊涂着,问收浆果的人,哪几个坛子还空着?那人笑着说:“苍苍婆,牙各答和山丁子都收足了,就等您的都柿呢!您看来是不缺钱用啊,全都自己享受了!”
这时候又有三个采浆果的人回来了,一个说撞见蛇了,一个说看见了一种从未见过的鸟,它发出的叫声像小孩子的哭声。另一个嘟囔着倒霉,眼皮被蚊子叮肿了不说,半新的裤子还被树枝划了道口子。可是当他们拿了钱后,谁也不发牢骚了,他们带着喜悦回家,走前都满怀同情地看着一无所获、佝偻着腰渐行渐远的苍苍婆。收浆果的人为了安慰她,曾丢给她一张十元钞票,让她买酒,苍苍婆捡起钞票,运足一口气,又把它吹回地上,苍苍婆说:“钱是什么,不就是一张落叶么?蚂蚁合伙举过落叶,这样的叶子它们没见过,留着给蚂蚁们举着玩,当遮阳伞使吧!”说完,她就一摇一摆地走了。
“这个苍苍婆,倒清高!”收浆果的人看着她苍老的背影说。
牛桂丽吩咐豆芽把那十块钱捡起来还给收浆果的人,她以为他会顺水推舟地送给豆芽。谁知豆芽举着钱还给主人时,那人竟接了过去,揣进口袋,就像一个旅人揣上一张煎饼一样自然。牛桂丽扯着豆芽回家时就有些不快,她嫌豆芽没有叫那人一声“叔叔”,没有冲人家笑,十块钱自然就不会送他了。牛桂丽一旦把责任归咎于豆芽身上,对他的火气也就一路升级,到了家门口时,朝他的屁股狠狠踢了几脚,骂他:“蠢猪!”豆芽不禁踢,他倒在地上,像球一样滚了两下,滚出一串屁来,牛桂丽听到屁声气上加气,她说:“你还说饿呢,肚子瘪的人怎么有屁放呢,我看你就别吃晚饭了!”
苍苍婆连着四天空手而归了。想必她进山时还是下决心要采回都柿的,她不忘了带盆子,可她回来时盆子仍是空的,可见她禁不住诱惑,又让自己的肚子充当了都柿的容器了。中止了浆果采摘的,除了苍苍婆,还有曹大平夫妇。曹大平一直病在炕上,他发烧时胡话连篇,一会说家里的炕洞里钻进了一只绿眼睛的狼,一会又说星星掉下来,砸漏了他家的屋顶。他清醒的时候,就一瓢接一瓢地喝水,喝完水总要骂一句“小妈养的青鱼河”,复又虚弱地倒在炕上昏睡。曹大平的女人唉声叹气的,男人的病像一只无形的手,拖住了她的腿。她既不能采浆果,又不能去秋收,只能守着他。
大鲁二鲁刨完了土豆,又砍了白菜和大头菜,把它们运回来,腌了两缸酸菜和一缸咸菜,然后把余下的菜下到窖里。之后,他们把遗落在地里的菜帮也捡起来,装进麻袋,拉回家堆在仓房旁,作为猪饲料。最后,他们踏着更浓重的霜,去了大草甸子,夏天时大鲁打了一些猪草,早已晾干了,他们用绳子把猪草背回来。干草在他们背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让他们觉得背着的不是草,而是戴着花环的小女孩。
就在大鲁二鲁扛回猪草的那个夜晚,天空悄然凝聚了一团又一团的乌云,星星和月亮全然不见了。乌云越聚越多,夜色浓重,气温骤降,雪花就像一位端庄、美艳、率性的公主,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乘着冬天的雪橇来了。金井人没人注意到下雪了,因为雪是在夜里来的,在森林河谷中奔波了一天的采浆果的人,都沉浸在梦乡中了。
雪越下越大,到了清晨,雪深近两尺。当金井的主妇们推开家门抱柴生火时,发现世界已改变了颜色。雪没有停的意思,仍然漫天飘舞着。女人们慌慌张张进屋喊起了丈夫,又吆喝起了孩子,他们纷纷奔到窗前,看着苍茫的大地,一个个目瞪口呆。
金井人一年的收获,就这么掩埋在大雪之下了。大地彻底地封冻了。
人们脸上满是凄苦的表情。有的女人甚至扑倒在雪地上哭了起来,哭他们的土豆、白菜和红红的萝卜,好端端地就被冬天给糟践了。他们冬天吃什么?他们的牲畜和家禽吃什么?他们觉得上了收浆果的人的当,纷纷走出家门,不约而同地朝卡车停放地走去。哪里还有什么卡车的影子,它早已不见了,村路上连个车辙都没留下,可见他是在雪花到来前就走了。想着卡车上那些装载着浆果的坛子,金井人恨不能戳瞎自己的眼睛。他们认定这辆卡车是魔鬼变成的。
卡车曾经停留的地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王一五一家也来了。豆芽跟在父母身后,手里捏着一张纸,纸上画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披散着长发,有着狐狸一样秀丽的脸庞,唇角漾着笑意,眼睛明亮极了,所有在场的人都认出那是年轻时的苍苍婆。豆芽并没有见过那时的苍苍婆,那时他还没出生呢,可他却逼真地画出了旧时光中的苍苍婆,让所有见着这画片的人都大吃一惊。这个声称人都是丑的、绝不能让人入画的孩子,终于画了一个人。大人们默不作声地垂立在风雪中,在他们眼里,豆芽提着的就是一幅女人青春的遗像。
只有苍苍婆没有来到卡车平素停靠的地方。不是她没出家门,她出来了,到大鲁二鲁家去了。她站在他们的院门前,隔着白桦木栅栏,望着这户唯一收获了庄稼的人家,想着这个冬天只有他们家是殷实的,她的心中先是涌起一股苍凉,接着是羡慕,最后便是弥漫开来的温暖和欣慰。
二鲁推开屋门,她出来抱柴火了。大鲁也出来了,尽管雪仍在下,他还是拿起扫帚清理积雪了。他们抬头眺望着远处金井的山峦,看着昨天还是花花绿绿的日历,今天就突然变成了白的,他们相视而笑了。
苍苍婆注意到,二鲁的脖颈上有一圈火红的东西。虽然离着很远,无法仔细辨别,但她知道那一定是串野刺莓。金井的女孩,最喜爱穿这样的项链来戴。野刺莓多生长在田间的高岗上,它们春天开花,夏季结果。到了秋天,它的果实就风干了,像是一粒粒火红的珠子。看来在秋收的间隙,大鲁二鲁也采了浆果。只不过他们只采了很少的一种,并且为它们做了最美的镶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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