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陵年少争缠头，少年公子画中游。今朝酒醒梦归处，别是人间不知愁。

1

碧草池塘春晚，杨花落，双燕远。那年晏殊官职宰相，老来得子，唤做叔原。这便是他一生的开端，生于高门贵族，父亲官职宰相，权倾朝野。而他最为宠爱的小儿子，名唤晏几道。

他真真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富家公子，六位兄长皆醉心权谋，唯他一人倾心诗词。七岁著文，十四岁中进士。而功名在身后他却止步于朝堂，纵横诗酒，斗鸡走马，成了那五陵年少争缠头的少年公子，若不是偶然遇见一生深情者，或许从此花间词派便没了他的传说。

十七岁那年，他遇见了那个温婉在小山词中的女子，君善抚琴我善舞，她便是这般才艺双绝，入了晏几道的心间。

后人唤她张彩萍，而晏几道只唤她小苹。青楼笙歌曼舞，但他每日只为一人而去。

他年少富贵，掷千金买她一曲新词。她也是欢喜的，每日细细梳妆，两重心字的罗衣，只为等他的一回顾。

可有一天，小苹不见了。晏几道匆匆跑去她的房间，却只见人去楼空，妈妈在后面赔笑着道：“昨日有人来，为小苹姑娘赎了身。”

那句话像一道春雷，忽然打乱了他的思绪。

后来，他多了一位庶母，名唤张彩萍。

2

他时常会回忆起二人重逢的那日，她挽起三千青丝做垂云髻，斜斜簪着一只金步摇款款受了他的礼。满座欢愉，可只有他一人，在抬头的那一瞬，看到了她眼中的泪花。

那日父亲宴席之上遇见了她，殊不知一见倾心。友人为了拉拢宰相，自作主张为她赎了身。从此晏府中多了一位姨娘，晏家多了一位失意郎。

旧时的礼仪无时无刻不在束缚着每一个人。他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子成为自己的庶母，海棠花下遇见，只得远远行礼再悄然离去。她再也不弹琴了，每日做的事情，除却百无聊赖，便是对月自怜。

小山词伤感，其中不乏只言片语来留恋这段断肠情：

《蝶恋花·碧草池塘春又晚》

碧草池塘春又晚。小叶风娇，尚学娥妆浅。双燕来时还念远。珠帘绣户杨花满。

绿柱频移弦易断。细看秦筝，正似人情短。一曲啼乌心绪乱。红颜暗与流年换。

他们时常遇见，在家宴之上，庭院之间，海棠花下，月上时分。可因着那份束缚，他们只能相望而去，甚至不能言一句好久不见。

春日夜，花香隐隐，晚风迢迢，晏几道辗转于被衾之间，却始终难眠。他知道心爱的姑娘受了冷落，也知道母亲强势，容不得她的宠爱。这样的感情将他堵在了原地，进退无用，相思无益。

那本是他满心满眼的姑娘，即使流落青楼仍旧干净自由。他吟诗她谱曲，他弹琴她起舞。却不想她被束缚于这庭院深深之中，再无了往日眼底的温柔。

思索许久，他终是起身立于案前，提笔写下一方小笺，偷偷放在了她的门前：

《蝶恋花·醉别西楼醒不记》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聚散本无常，却不想见时容易，别时难。

彩萍看到那封小笺时，海棠花的花季已到了末端。她跪坐在庭院门后，想起当年初遇，却错了姻缘。月色下，一地琼瑶不语，只门里门外的伤心人哭泣。

想来世事也是无常，她倾心晏家郎，却不想好梦易醒，阴差阳错入了晏家，却是别人新娘。

3

而晏家，似乎从那日起，已然有了倾颓之势。晏几道的母亲自作主张，为他娶了一位贤淑的妻子。恭顺温良，却不解风情。

她不懂他，所以夫妻二人，也只得了个相敬如宾的生活。二哥与二嫂养育着他长大，却因由他的友人郑侠反对变法下狱，他跟着也受了时日的牢狱之苦。似乎许多人的一生便是如此，开头美好而结局潦倒。他的浪漫飘逸与重情重义，如今却成了他的阻碍与夺命石。

索性他的风雅诗名救了他。宋神宗喜他的词，因而给了他无罪的名义。

但那场灾祸之后，晏几道变了。他从当年的富贵公子，成了如今的落魄诗人。他不再追求缥缈的诗文浪漫，而转头想要走进仕途。

可论诗名他属实为当年绝冠，而仕途之上，他辗转数人，却只得来一句“盖才有余，而德不足”的评价。

但得失本在一念之间。多年之后，他再度觥筹交错时，席间遇见了一位女子，弹得一手琵琶，唱的却是当年他为她写下的佳句。她的眉眼依旧温柔，一如当年的彩萍。

二人相顾无言，“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他未曾想到，千帆过尽，他们还能再度重逢。

彼时晏几道的妻子已离世多年，他的一首《鹧鸪天》让欧阳修知晓了此事，最终给了二人成全。

大红喜服终于穿在了张彩萍的身上，今日她要嫁的人，是年少时，她万般倾心的少年郎。只不过他历尽悲苦，她辗转半生，都再不是当年模样。

《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那首诗篇，让她知晓，她真的存在过他的心里，而且一遇一生。

时过经年，晏几道终于娶到了梦中的姑娘，小苹流离半生，而流离处，遇上了当年的心上郎。

4

而半生沉浮后，他也终明白了自己的志向。晚年他安于庭院一隅，小苹陪伴着，一同编著《小山词》。好友黄庭坚为其作序，而小山词中思念的女子，现在就在身边。后来，他任开封府推官，为官清正刚直，也得一方百姓称道。

而世人最为传颂的，还是温婉瑰丽自成一派的《小山词》。

长相思，长相思。

若问相思甚了期，

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

欲把相思说似谁，

浅情人不知。

宋徽宗大观四年，他年过古稀，回首一生的风景，挚爱最终团聚，才情万人称颂，仕途不顺，却晚年安稳；幼时富贵公子，恣意快活在最天真烂漫的时刻。虽说一生不免坎坷流离，但今世的风景，也足矣后人缅怀追忆。他一生因情而起，为情而伤，最终成全了情意，得了一心人的眷顾。

后来的传说里，多了那个嫁与晏家父子的张彩萍，多了心字罗衣，多了当时明月。

那年花间词派的传说离开了人世，但他离别的安然，嘴角还有浅浅的笑意。他浅情人不知的女孩在等，他留下的诗篇供无数人一生去感怀。

5

他这一生最珍贵的好友缅怀他时，曾言道他的四痴：

仕途不顺也决不依赖父亲的关系上位，为一痴；

笔下走马观花，却不醉心科举，为二痴；

千金散尽，潦倒度日，为三痴；

受过万千欺瞒，仍旧赤子之心以诚待人，为四痴。

有人言他囿于情爱，浅薄狭隘，但我觉，他只是带着自己的赤诚，想要尽力去过好自己的一生。终其一生，他所牵挂的人儿，还是来到了他的身边；他醉心的诗文，还是流传千年。

有人言他不通世故，文豪苏轼几次求见，他都挥袖而去，不对他多言。

但我想，那才是小山，恣意洒脱，随心所欲。不受功名束缚，不受人情摆弄。他只做他认为对的事，爱他认为对的人。

这便是他，一字小山，一生千言。

作者：霜见十九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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