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4日,武汉市江滩一元路广场,悼念新冠肺炎牺牲烈士和逝世同胞仪式开始前。中青报记者赵迪/摄
很长一段时间,朱竹青想当一只“鸵鸟”。她不敢回家,在家里坐着,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2020年春天,因为新冠肺炎,她的母亲、父亲相继离世。她说,父母在的地方永远是家,而现在,这个家破了。
一
朱竹青是从上海回武汉探亲的。1月19日,她坐高铁出发后,一路上都在想该给父母准备点什么过年礼物。往年,她会准备一个大红包塞给母亲,但今年母亲说了坚决不要。
此前虽然有不明肺炎的消息在流传,但她并没有太当回事。到达武汉后,她看街头没几个人戴口罩,父母亲戚家也一切如常,大家都在做着各自的准备,迎接庚子年的到来。
朱竹青的母亲早早就酿好了米酒,家人都馋她的手艺。还有腐乳,母亲提前就装了一大罐子,准备让朱竹青带回上海吃。冰箱塞得满满当当,春卷、肉丸子、各种卤制品……
她回家那晚,母亲拉着她唠家常,说自己现在退休金足够用,今年要给亲戚家的孩子包多大的红包,等等。又问她的工作和生活,“絮絮叨叨”到很晚。
这本该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新年,朱竹青计划在武汉待一周左右。
可是,意外在两天后降临了。1月21日早晨,母亲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朱竹青心里“咯噔”一下,但没往新冠肺炎处想,带着母亲去了社区医院。一测体温,37.3℃。她看到医生“马上就如临大敌”,但也没说具体是什么原因,只是让他们去发热医院就诊。
这天下午3点,他们到了武汉市第三医院。朱竹青有些焦躁。在手机里约网约车,等了40多分钟才有车。到了医院,呼吸科已经没有号了,她跑上跑下,得知要挂急诊号,又排队等了近40分钟。医生给她母亲做了一些检查,开了几盒药,里面有奥司他韦,这是防治流感的抗病毒药之一。她看到医院里的工作人员找医生开连花清瘟胶囊,觉得“这个药好像很紧俏”,也请医生加开了几盒。
回家的路上,母亲就吐了,没两天就身体乏力,没了胃口,直至“站都站不起来”。那时,新冠病毒在武汉蔓延,武汉封了城,医院里四处都是在求拍肺部CT和做核酸检测的人,只有拿到这两项检测结果,病人才有可能被收治入院。
找了各种渠道,朱竹青才给母亲排到一个做CT的名额,医生告诉她“高度疑似冠状病毒,但症状还不严重”,核酸检测没做成,又给开了一些药让他们回家。朋友让她买达菲——进口的奥司他韦,听说这种药可能有较好的疗效,她又四处打听买药。
达菲并不好买,朱竹青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有库存的医院。每人限购两盒。“像宝贝似的捧回来,就紧着我老妈吃。”她怕父亲也被感染,让他也吃点儿,父亲没舍得吃。
接下来几天,母亲的情况并未好转,朱竹青每天只能往返于医院和家之间,陪着母亲打点滴。她不断联系医院做核酸检测并等待床位,但毫无音讯。
在疫情最紧张的时候,武汉每天需要增加3000张病床,相当于每天要建成3家三级医院。供需矛盾压着这些求医的家庭,朱竹青打过几次120,得到的回复总是“前面排了三四百号人”,她说自己很“恨”,“恨”当时的一片混乱,这混乱最终把人的生命给耽误了。
二
一家人通过很多渠道求助,“不知道是哪方面发挥了作用”,母亲终于在1月31日住进了医院。朱竹青长长舒了口气,几日的奔波让她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浑身酸痛,只想倒头就睡。
但第二天早上6点多,医院就打来电话,给她母亲下了病危通知。她匆忙赶到医院,只见母亲戴着呼吸面罩,一直在大喘气,说不了话,但神志还算清醒。她还是不敢相信“病危”的结论。
朱竹青不停地鼓励母亲:“一定要挺过来,没问题的,一定能治疗好的。”怕影响到母亲呼吸,她也不敢多说话,看了一会儿就到病房外等着。
没过一会儿,他们就被护士叫了进去。她看到,母亲一直在试图摘下手上的金戒指,但撸不下来。
戒指是朱竹青工作后不久给母亲买的,20多年前的老物件。母亲一直戴着,还曾重新打制了一个款式,除此之外再没离过手。
“那时候母亲可能已经感觉到要走了,要给我们留点纪念。”朱竹青说。在母亲面前,她不敢哭,心里难受得紧,转头出了病房再哭。
这天上午9点左右,母亲最终还是去世了。办完手续后,医院直接通知了殡葬车将遗体拉走,因为父亲有心脏病,朱竹青不敢让父亲去看这一幕,她自己远远地看着,不停地哭喊,直到那时她才意识到母亲真的离开了。她手上还抱着件羽绒服,她原本打算让母亲“穿”上带走,但医务人员为了控制病毒传播,阻止了她。
羽绒服是她回武汉第二天陪母亲逛商场时买的,母亲“高兴得不得了”。
母女俩买羽绒服那天,是个晴天,太阳高高挂着,她们午饭后决定去附近的商场逛逛。母亲看中了那件羽绒服,打完折1000多元,舍不得买。朱竹青做主买下,让她穿上,“要是舍不得的话,你从现在就开始穿”。
路上遇到一位邻居,母亲“嘚瑟得不得了”,让人家看自己的新衣服,告诉对方,这是女儿买的,又告诉对方原价“两三千”。
从商场到家一共是15分钟左右的步行路程。那件羽绒服,她母亲就穿了这15分钟。
三
母亲去世那天,父亲简单说了几句母亲后事的安排,全家人都不敢哭,互相之间只能说宽慰的话,“还得装着生活得继续的样子”。
当晚,朱竹青吃了点安眠药,迷迷糊糊睡着了。后来哥哥告诉她,父亲在房里偷偷哭了一晚。在她印象里父亲是个非常坚强的人,母亲曾提过,这辈子只见过父亲流过一次眼泪,就是她出嫁那天。
不幸再次降临这家人头上。2月2日晚,哥哥开始发烧。武汉市规定,社区负责全面排查发热病人,并将病人送至社区医院对病情进行筛查、分类。需要到定点医院发热门诊救治的病人,由社区安排车辆。
朱竹青频繁联系社区。2月3日,这家人被送到了医院,一测体温,哥哥37.8℃,父亲38.2℃,朱竹青“傻眼了”,父亲之前没有任何症状。紧接着又安排做了CT,父子俩的CT结果和此前母亲显示的一模一样。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快“疯了”。
她发疯似地,打着各种求助电话,向但凡有一点关系的朋友“寻路子”。她得安排父亲、哥哥做核酸检测,得为他们求一张病床。那天,她不停在医院的门诊大厅来回走,父亲怕她太累,让她坐下歇歇。
后来,哥哥、父亲相继排上了核酸检测,结果都呈阳性。哥哥比较顺利,2月8日就去了方舱医院。送哥哥去集合点那天,武汉下着大雨,朱竹青被风吹得浑身发抖,但她站了很久舍不得离开,有了母亲的经历,她害怕这是最后一面。
等到父亲被安排到医院,已经是2月10日了,他做了两次核酸检测,第一次阴性,第二次才是阳性,因此被耽搁了些日子。送父亲去医院那天,朱竹青的印象很深,这是父女间的最后一面。
她记得,那天120车来得很晚,到医院时已是第二天凌晨。因为交通不便,她恳请司机等她一会儿,等帮父亲办完入院手续捎她回家,“我以为手续很简单”。结果,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来回折腾了近一个小时也没办妥。“你跑到窗口,他说给你办好了,你跑到病房他又不让你进去,说是没有办好。”
父亲当时行动已经不便,因为站不稳,就只能在病房外面的墙角斜靠着。
办好手续、放下行李,朱竹青就往120车赶,背后传来父亲的呼喊声,“小青,小青”。她泣不成声,父亲轻易不求人,但那时看上去真是孤苦无助,心里难受得紧,但又怕被传染。“我连抱他的勇气都没有,我真的不敢抱。”
周围都是新冠肺炎重症病人,她害怕极了,只能远远看着父亲,因为有母亲的经历,她连“老爸你要坚强”这样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不断哭,然后转头,按下了电梯按钮。
电梯门缓缓关上,父亲的身影越来越小,门关上的刹那,她看到父亲无力地把手抬起来,挥了一下。“要不要再抱他一下,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朱竹青内心挣扎了很多次,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再和父亲亲近一次。
父亲去世于3月1日。送父亲入院后,她就作为密切接触者被要求集中隔离,所以没见上父亲最后一面。
四
后来,朱竹青常常梦到母亲,在梦里,母亲穿着那件羽绒服,一直在微笑着。她对着母亲喊:他们说你走了,都是胡说八道,你根本没走对不对?
结果一睁开眼,屋子里空荡荡的,她又哭了起来。
她不断翻看手机里父母的照片,有很多都是她带着父母旅游时照的。老两口很恩爱,去哪儿都要牵着手。住酒店时,她会开一间标准间,三个人挤在一块,那时她觉得自己还像个小孩子,能和父母在一个房间睡觉。
家里刚装了暖气,老两口兴致起来还作了几首诗,写在了玻璃板上;春暖花开的日子,他们会一起去湖边赏花;闲着没事,他们还一起去游乐场,看年轻人玩……
这一幕幕,朱竹青越回忆越难受。隔离结束时,她不敢回家,甚至询问酒店缺不缺志愿者,只要包吃住就行。家里都是父母的物事,她看到就很难过。冰箱里还有母亲给她装的那一大罐腐乳,当时她还说母亲装这么多干吗,一两年都吃不完,现在她只觉得不够,“这一辈子都再也吃不到了”。
朱竹青不敢去想这段日子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她经历了种种负面情绪,堆积久了,堵得慌。
她刻意让自己不再想这些事,亲戚朋友的问候也不再回复,“每次(回复)都像拿个刀子割一下”,她想让自己的心里透点阳光。
这一段经历中,有许多她需要感谢的人。她感谢自己的工作单位上海大学,很多同事给过她很多帮助;她也感谢医院那些医护人员,虽然叫不出名字;她还给社区的工作人员写了封感谢信,感谢那些曾陪她痛哭、为她家人入院跑前跑后、自费帮她购药的人。
“此次疫情是国难,也是家难。父母离世,家就没了!”她在信里说,“心中痛楚万分,但我仍强迫自己提起笔,写下这封感谢信,因为我要记住在这艰难时期,你们给予我的温暖和支持!这将是我余生走下去的一个动力,因为我不希望心里担负太多愤恨、抱怨、委屈、失望、难过!”
未来的日子,朱竹青想好好走下去。她没有被感染,一直觉得这是父母在保佑她,她要好好活下去,还要把父母“那份”活好。
作者:张均斌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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