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11月底,南方还秋意未浓,北方的冬天,已经来了。
上周日的一场大风刮秃了不少路边的树,形势一下子回到了年初回来上班的那时候,灰蒙蒙的天,焦炭色的枝桠,连走在底下的行人都凄凄然起来。
可能很多人不记得了,年初第一个工作周的第四天,2月14日,那天下了一场纷飞的飘雪,许多人拍了视频发到朋友圈,惊呼:你看,雪是往上飘的。
2019年2月14日,周四,看理想窗外
这一点点雪,也算是在这空荡荡的、了无生趣的北京冬季,激起了一点小热闹,想必是被许多恋爱中人化成了情人节的独特记忆。
好像冬日的美,必须得这样看得见摸得着,还得配合时机,圣诞节、情人节,这才能被体会,和其他三季相比,实在不公平。
冬季绝不比任何一个季节更难亲近,只是你得更用心才欣赏得来。
独处
首先,冬季是最安静的季节,因为安静,就成了最好的一个人独处的季节,在其他季节,你更容易会被其他的风吹草动引开了注意力。
当清晨的阳光在被子上抹出一块鹅黄色,你慵懒地睁开眼睛,什么都不做,冬季的一天,就是这样从赖在厚重又松软的被窝里开始的,温暖,平静,虽眼神呆滞,头发蓬乱,神思却异常活络地穿梭于时空之间。
最好这是无所事事的一天,最好这是无人打扰的一天,在各个房间来回溜达,在极度无聊和不知做什么之际,突然唤起读书的欲望,像村上春树《眠》里那位失眠十几二十天的女主角那样,特地坐电梯下楼,去便利店买了巧克力回来,窝在沙发上重拾《安娜·卡列尼娜》,读到忘乎所以。
福楼拜说,"承受人生的唯一方式是沉溺于文学,如同无休止的纵欲。"
如果你度过了不顺的一周,如果昨天是漫长的一天,那么今天最能舒缓身心的,就是这样漫无目的地被书本牵着走,有时候你都会惊讶于——几张纸竟有这种神奇的魔力。
当然也未必是《安娜·卡列尼娜》,未必是俄罗斯大部头,未必是寒冷的西伯利亚,兴之所至,翻开的也许是一本记录烟火的随笔,像是"中华谈吃圣手"唐鲁孙那一系列饮食杂谈的口袋书,又或者是其中一本阿城小说,放在书架上很久没翻开过了,拿起来时先擦去了一层积灰。
因为心境平和,因为小说引人,渐渐进入一字一句垒造的另一个时空,全然不见一旁冬季的阳光,不急不躁地,从房间这一角慢慢挪移至另一角。
冬天便是以这种安静的姿势陪伴你,直至暮色入侵,书页上的字迹开始变得不明朗,这时才放下书,起身去开了灯,为自己空空的肚腹搜寻食物,而大脑却因为装载了几十页还未完全消化的内容,有种饱腹之后的愉悦感。
又或者情形完全相反。
也许这中途,看到地板上的光线棱角分明,屋外又分外明亮,觉得这一天晴朗到应该晒被子,折返时又被亮起的手机荧幕吸引了去,最后等到再见沙发上翻开的书,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借用《眠》里的句子对自己发起一场灵魂拷问:
"最后完整看一本书是什么时候来着?"
"那个走火入魔般一味看书的我究竟跑去哪里了呢?"
取暖
冬天是寒冷的,但正因其寒冷,温暖便更入人心。
「晴美的冬日,最好是上午,是自己把棉被抱出去,搭在竹竿上,最好是夕照未尽,自己把棉被拍打一番便抱进去,入睡之际,有好闻的气味无以名之,或可名之为"太阳香",是羞于告诉旁人或征询旁人的。」(木心《琼美卡随想录》)
冬日的温暖,那么家常,又那么微不足道,却最能洋溢出幸福感。
北京的路旁、公园里,常有老人坐在太阳底下,一坐就是半天,阳光照得他们睁不开眼睛,可有时上班路上经过,心里却对他们羡慕得不得了。
到了夜间,气温骤降,温暖又是另一番模样,在日剧里是深夜食堂,在现实生活里,是路边的小摊贩。
清冷的路灯下站着一个人,面容模糊,双手揣在袖子里,隔着温热的食物或者炉子上冒出的热气,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直到其中有人停下脚步,小摊贩才将手抽出——"来吃点热乎的?"
又或者更为难得的冬夜温暖,是古人说的——"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邀上一两个至亲的朋友,围着小火炉促膝长谈的彻夜,兼具物理的温暖与心理的温暖;又因为,能有这样一两个足以掏心窝子夜话整晚的朋友而难得,能有这样可以暂时放下一切负担、敞开心扉聊天的夜晚而难得。
南北方在生活习惯、饮食习惯上的地域差异,常常被放在一起比较,一比较,又常常有种势不容水火之感,大概只有取暖,是南方人真心羡慕北方人的一点。
可是看似洁白单纯的暖气片,在足智多谋的人类面前,也早就升华出了存在的多重价值——烘袜子,热牛奶,烤吐司,拿起扳手敲打以警告隔壁邻居扰邻。
唯一的不足之处在于,初来乍到的南方人,在拥有暖气的房间里,多半会经历一连几个早晨醒来发现自己干到流鼻血,有那么一秒还以为自己得了绝症。
味道
有些食物,只能天冷的时候做,比如腊肠、腊肉、冻梨,又比如《小森林》里挂在窗外的冻萝卜。
"寒冷,也是重要的调味料之一。"
还有些食物,只能是冬天才最有味道,比如热腾腾的烤红薯,又比如一群人围聚在一起的火锅。
当房间里充斥着火锅的香气和白色的水蒸气,当窗户都开始凝结出一层水珠,才正是气氛最浓,情绪最高,彼此畅谈最欢,又或者彼此得呐喊才听得见的时候。
一定得是知根知底,也不介意露丑态的三五好友,热闹才能酣畅淋漓,有那么一两次,就足以纳进名为"美好"的回忆清单里,其余时候,大概就是一个人静静地吃饭,再不幸一点,就是加班完,裹紧了大衣,极不情愿地扎进冷清清的黑夜里,最后推开一家看起来不怎么样的小饭馆。
就像寒夜觅食的陈晓卿,他在《至味在人间》里记述某次连日加班,身心俱疲,一天凌晨4点,开车在北京的街头寻找"宵夜",可惜目之所及,尽是连锁快餐店,或者连锁粥店。
难怪北京一直被奉为"美食荒漠",乐观的晓卿叔倒还是大度地给了这些店铺一个存在的理由:
「悄无声息,行驶在北京的冬夜里,搜寻路边哪怕是仅有的一盏小饭馆的灯光,进去哪怕真的就喝一碗白粥,那种温暖都能渗到骨髓里。尽管无人相伴,也算是对抗无趣人生的一种积极态度吧。」
话虽这么说,最后这位美食家还是把车停在了一家温暖可口的拉面馆门前。
「我选了一张靠窗的座位,要了烤羊腿和啤酒,望着飞雪,想着自己人到中年还在透支生命,失败感不由地泛起。两瓶酒喝完,已经有些醉意。店堂里服务生勤快地跑前跑后,客人们散落在各处,希望着自己的希望,怅惘着自己的怅惘……这情景很像金庸笔下一千年前匆匆赶路的旅人,在风雪中的风陵渡口,那家茅草小店,大家等着雪停,明天又要各自赶路了。」
雪景
有一次和同事聊起东北人为什么都那么幽默,说是有那么个观点,认为那是因为东北的冬季尤为寒冷,外面零下几十度,冰封千里的,大家都成了无处可去的人,只能待在室内,那待在室内能做什么呢?就只好聊天,于是也就练就了嘴皮子。
又顺着这个思路接着说,其实也是一个道理,为什么北欧的童话就特别著名呢?因为北欧那么冷,冬季那么漫长,所以有人躲在炉火旁编出好故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知道这些独到的见解从何而起,听着倒也像是那么回事。
认真计较起来,冬天总是被赋予一种"结束"感、"落幕"感,真是对冬天极大的误解,先不说寒冷催生幽默与童话这一论点是否正确,至少在电影里,你确实可以看到,很多时候,雪景才是一个故事的开始。
1996年科恩兄弟的经典作品《冰血暴》,第一个镜头就是一片白色,隐隐地,出现两个微弱的光点,然后可以依稀辨出是一辆车的轮廓,从远处驶来,及至到了眼前,才恍然发觉是一辆车拖着另一辆残破不堪的车,在背景音乐陡然升起的高潮里,又从眼前驶出镜头,接着出现5个黑色字母:FARGO("远行")。
一个改编自1871年发生在明尼苏达州真实案件的血腥故事,就此展开。
2003 年的《人性污点》,汽车在大雪覆盖的偏僻公路上开了一分钟左右,才切换成一个老人的面庞,占据了整个画面,旁白响起:This is a story of tricky life and bitter downfall of Coleman Silk。"这个故事讲述的是科勒曼·希尔克崎岖且痛苦堕落的一生。"
话音落下,老人低头,吻了一下怀中睡着的年轻女子,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或者更熟悉一点的,当渡边博子从雪地里醒来,爬起,拍尽黑色外衣上的雪沫,一步步向远处的村庄走去,你不知道她此前在这片雪地里躺了多久,你看着她渐渐缩成远景左侧的一个小黑点,你也不知道她此后还要走多久。
这样的开头,是看了就很难忘记的。
「雪色使每家低矮的房屋显得愈加矮了,村庄寂静得像是沉没到地下去了。」
后来从川端康成的《雪国》里看到这句话,想起的就是《情书》的画面。
说真的,冬季待在温暖的室内,不管看什么故事,都是很容易入境的。
因为恐怕没有什么,比雪地里的红,更触目惊心。
当40岁的松子冒着风雪,捧着一束玫瑰去迎接刑满释放的爱人时,得到的却是迎头痛击,那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的男人,像是失心疯一样啊啊叫着逃走了,留着鼻血的松子从雪地里困惑地抬起头——"为什么?"
恐怕也没有什么,比雪地里的绝望,更寒彻入骨。
罗伯特·斯科特,一个普通的英国海军上校,借债组建了一支三十人的探险队,欲成为历史上征服南极的第一人,然而只差了一点点,他还是被挪威人抢了先,英国国旗是在沮丧中被插上极地的,就在挪威国旗的旁边。
当时到达极地的是被挑选出来的五个人,在返程的风雪中只剩下了最后三人,他们本可以死里逃生,然而也是只差了一点点,在距离一个供给站仅仅20公里的地方,食物耗尽,燃料用光,双脚近乎残废,零下四十度的暴风雪里,除了带着尊严地等待饿死或者冻死的必然结局,什么都做不了。
斯科特用冻坏的手指给亲人朋友写信,记录无望的每一天的日记,最后他写道,"把日记交给我的太太!"随后又划去"我的太太",改成了"我的遗孀"。
七个月后,另一支探险队终于找到了他们,在一望无垠的洁白世界里,立起了一个黑色的十字架。
木心说,冬季是树的裸季。
但冬季,或许还是人内心最活跃的季节。
对我们这些常人而言,没有这些激动人心的故事,只能在雪地里吱呀呀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出一行歪歪扭扭的足迹,回头看看,倒也有趣。
合上书或者关上电脑,取了相机,裹上大衣,像《小森林》里的市子一样一边踩着积雪,一边反思生活,像《情书》里的藤井树一样去随意拍照,留住记忆。
或者这个冬季根本就不打算下雪,那么楼下街角,会不会刚好有一家《蓝莓之夜》里那样,天再冷,也会准时营业的小咖啡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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